桂花胡同是南北走向，李四背南而行，月亮不知何时在他身后的天空升起，月光沿胡同笔直洒向前方，将他身前的道儿照得通亮，李四回身举首，月如钩正当头，一星相伴……

有明以来，这里被民间传称为鬼门关，又有称贵人关，一“鬼”一“贵”相差得有些遥远，野谈狐禅相悖相合，晦涩不明，民国时定名桂花胡同。胡同尽头一处三进院落，不同于胡同中其他院落的东、西设门，独这尽头院落，大门是开在西南方向，门样式为金柱式，左右上马石，门楣正上方金字堵阿，翠染青地儿似幽兰。

李四轻叩门环，功夫不大，一个小童儿开了门，脆生生问道：“您找谁啊？”

“请问小哥儿，有位马六爷还住在这里？”世事纷乱，京城物是人非，李四也许久不曾到访。

“在。”小童儿声音里透着骄傲。

“那劳动小哥儿啊，替我通禀一下吧。”

“这位大爷，您叫个什么名字？”

李四压低了声音：“就传，在下善扑营扈从司宿卫准提翼一等扑卫李四求见”。说完了，李四轻声缓语：“是太长了，但是我怕光报名号，马六爷不记得……辛苦小哥儿。”

小童儿低头叨咕了一阵，似乎是在背诵，旋即：“好了大爷，您稍等。”门又轻轻关上。门里传出鞋儿踏青砖之声，忽又停住：“什么翼来着？”小童在墙里亮了嗓子。

“准提翼。”李四墙外哑然笑了。

院墙里小鞋儿欢踏青石的声音又哒哒哒地响起，远去。

又过了不久，小童儿开门：“这位李四爷，家主爷有请。”此时童儿手里多了盏小灯笼，那童儿将灯笼一低，照亮了门槛：“李四爷，仔细了。”

李四随童儿穿过门庑，一个大影壁，不同于寻常用木雕或石砌，而是左、中、右三方太湖石组成，下有数盆盆栽兰花，月光下兰香更觉清幽缥缈，味道古朴而苍远。绕过屏风，左转向一处屏门就进入外院，外院南边是倒座儿房，南房墙即是外面院墙，青石铺的路指向了二道门，里面是内院，左右厢房，环廊相护，拱出正房……正房内传出笛声悠扬，一人和着曲调低吟浅唱：

北塘、草塘，人在羲皇上。

亭台潇洒近池塘，睡足思新酿。

竹影横斜，荷香飘荡，一襟满意凉。

醉乡，艳妆，《水调》谁家唱？

红尘千丈，岂羡功名纸半张？

渔樵闲访，先生豪放。

诗狂酒狂，志不在凌烟上。

乃是元人马谦斋的一首快活三带朝天子四边静《夏》

词儿，李四听不大清晰但是曲牌还是明白些个，曾经城中教坊流连，他知道这“快活三”乃古乐十二律之第六律“中吕”带过曲。既可以带【朝天子】一调，又可带【朝天子】【四换头】两调，还可带【朝天子】【四边静】两调。其句式为五五七五，四句四韵。而这【四边静】除入【中吕】外，又入【正宫】与【双调】，可与【快活三】【朝天子】合为带过曲，其句式为四七、四四、四五、共六句六韵……这首《夏》演奏之人调式由【快活三】带了【朝天子】又带了【四边静】端底是婉转悠扬了，四面处景虽秋，让听者只觉清凉不觉寒凉，李四听得妙处，以手加额随韵敲击……童儿欲上阶梯开正房门反被李四拦住：“且慢，不可扰了主人兴致。”

环顾庭院，正中乃是个小塘，沿廊下六合位排列有六个青色大木桶，内有残荷金鱼，厢房上两三只猫儿在檐上徘徊相戏。

“还是宫中的习惯，既可观赏景致又可蓄水，以防不慎走水。”李四点点头。

童儿平时可能最喜欢桶中游鱼，见李四观望便说：“您抬头看，月亮已在咱家桶中。”

果然，抬头，见月挂高天，垂首，观鱼戏月中间。

李四不禁回想屋中主人那年中秋，当是时，保和殿，太后领逊帝与众宫嫔挤在殿中咨嗟饮酒，众人受命作诗咏月，内容无不惨惨戚戚，时，正值内侍监借民国令强行遣散善扑营众……马六先生诗成：“当空一个银窟窿，三万六千广寒宫。家有半缸残荷水，早将玉轮纳其中。”写完掷笔保和殿白玉阶之上，高声咏诵，长揖辞旧主，飘然出了紫禁城……

屋中笛声曲式又变，吟唱之人转为柳营曲叹世：

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

清静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

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用萧何。

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

今日个，

平地起风波。

这尾句：“今日个，平地起风波。”不知是曲中原词还是说与屋外李四听的。曲终声驻，过了一会儿，听屋里主人唤道：

“偃月儿。”

童儿忙忙答道：“在呢。”手牵李四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