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2)

屋内蜡烛明亮,正面墙上一幅古境兰花中堂,上配一首唐朱景玄诗《四望亭》,内中诗云:

高亭群峰首,四面俯清川。

每见晨光晓,阶前万井烟。

书法乃瘦金体,落款又云:瘦金亡国体,世人皆避之唯吾独爱之,哀也警也醒也醉也梦也。国自有运数,一笔定江山一笔废人国可欤?秉藩嘱马六先生。

中堂下,一四方大桌,桌上摊散印石数枚,古印谱两三册,一部前朝善扑营承应司黄永嘉与王丕烈著的《猫苑大乘经》翻开着,桌旁两张梨花木椅,左首一人须发皆狂,乃是刚刚和唱之人;右首另一人手抚紫竹响管,清净矍铄。

慌得李四忙双手先后作甩袖状,口中念道:“卑职,善扑营扈从司宿卫准提翼一等扑卫见过马六爷、萨图大爷。”随着念叨一个箭步,左腿一弯,右腿后蹲,一个标准的“千儿”。

执笛的马六爷噗嗤一声乐了:“别来无恙,李警察,还是三等警长呐。”一旁那个叫萨图的拢了拢狂须乱发:“三等警长和一等扑卫,哪个官儿大?”看李四一言不发,马六爷把紫竹笛轻轻放在桌上,离开椅子,上两步将李四搀起到厅中客座。

“李警长所来何事?”马六爷又回到座中。

“前日京城有爆炸大案,马六先生可曾耳闻?”李四言及此处住了话头,抬眼看马六爷。马六爷稳然端坐也正看着李四。

“案发地在报房胡同附近,距此应该亦不远。”李四还是希望马六爷能有些言答。

“小子,我方才唱:志不在凌烟上!耳闻到,只当是谁家聘闺女放炮仗。”萨图横插了一句。

“两位爷,我也是,志不在凌烟上,但终究是比不得两位大爷,如今且从虎穴勉栖身,这案子丢到我头上甩不脱。”沉了沉李四又道:“如今大总统认为民国初立,此案凶恶,有损安定祥和的体面下死令限期破案,唉,怎奈那死者与杀人者皆不可知……”

“既不可知,访我何来?”马六爷问道。

李四是警察,职业习惯最怕自己一劲儿讲而别人只听着,如今听马六爷终于搭话,忙道:“我经过查访,这两人皆武林中人,其中死者可能来自山西。”

李四刚说到这里,一直端坐,双手垂搭在官椅环形扶手上的马六爷,左手回缩撑住扶手,然后用拇指上沉香木板指在椅子扶手头柄处环磨……这自逃不脱李四的眼睛,但是李四也知道马六爷是干什么的,赶紧挪开眼光,继续着往下说:“这杀人者迎头先放了一箭,射中那人肩窝,后来被那人撅折了箭杆扔了,再后来让派出所警察在鹑鸽胡同找到了。”随说着,李四拿出了断箭放在马六爷身旁边的桌子上,退回椅子继续道:“箭杆上的名记给刮了,求您老给看看。”

马六没看旁边的断箭,依然看着李四,良久方言道:“李四啊,这外面时日过得可曾辛苦?”

“辛苦难捱。”李四眼睛刷地红了,眼眶一热,一颗泪便没忍住滚了下来。

马六爷叹了口气,拿起桌上断羽在蜡烛光下细细观察,过了一会儿,吩咐童儿道:“偃月儿,磨墨,将我拓碑摩印的工具取来。”

“爷,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我叫点星儿帮衬。”童儿一边说一边推房门出去了。不多时拉着另一个打着哈欠,一脸不高兴的小童儿进来,那童儿揉着嘴脸道:“昨夜听萨大爷讲猫苑上的故事,便是一宿,原说今晚早睡的。”偃月儿道:“谁让你贪,缠着萨爷讲完一个又一个……我磨墨,你伺候家主爷拓纸什么的。”

萨图此时正把着断箭细瞧:“能成?”

“试试吧。”马六先生把点星儿裁好的拓纸覆在断箭上刀子刮过的地方,他招招手让李四过来帮忙端平箭杆,同时按住纸的两头,然后取过一个自制小扑包浅浅蘸上偃月儿研好的墨,轻轻在拓纸上来回扑打,全没甚么效果……马六先生吩咐道:“偃月儿把墨换了,用上个月从松远閣买的墨重新磨,今次少放水,还有拓纸,换上次江浙会馆启钤大爷送的那批。”说完又转头对点星儿:“随我到耳房库中,我得调换这扑包里的物什,这个包儿里面太过粗粝。”

屋子里剩下萨图和李四,两个人无语只看着偃月儿的小手左右画圈儿在砚池里均匀细研。一豆灯影映在砚池中,被偃月儿推转的时有时无。

有一道茶的辰光,马六爷进了屋,身后边点星儿手里托着个小铜盘跟着。

“偃月儿墨研好了?”

“好了。”

“拓纸换过了?”

“换过了。”李四手里端着断箭替偃月儿回答。

马六爷回身从小铜盘上取了小扑包,又浅浅蘸上墨,让李四继续像上次那样把箭端平,然后用扑包在纸上仔细地点着,偃月儿把蜡烛灯凑过来为马六爷照着亮,李四、萨图屏息静气盯着看,点星儿委在马六先生刚刚的坐椅上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当打到第七个哈欠时,马六爷停了手,把拓纸从箭杆上取下,透着灯细看。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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