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2)

“醋打哪酸,盐打哪咸?这话儿得从大清国开始聊,大清国严厉禁止民间操拳弄棒,凡此种种这大清律例是规定死死的……”

“大清律例禁拳、棒条例:游手好闲,不务本业之流,自号教师演弄拳棒,教人及投师学习,并轮叉舞棍,遍游街市,并行严行禁止。如有不遵,一经拿获,将本犯杖一百,流三千里。随同学习者,杖一百,徒三年……”四座中一个老警察缓缓背道。

绵永知道他是前清南城兵马司的笔帖式金延辉,光绪二十七年五城兵马司被撤裁改巡工局,后并入巡警部。金延辉在旗,镶白,民国初革命党的口号是“驱除鞑虏,光复中华”旗人惶惶不可终日,改姓换名苟且求生,平时是极低调的人,但是人么,骨子里还是需要被别人承认的,成天夹着尾巴唯唯诺诺,时间长了是个人都烦。

李四赞许地冲老金挑了个大拇指,顺着他刚刚背的大清律例接茬经下说:“朝廷既怕民勇以拳乱上,又怕营武拥兵自重,只想倚重本族八旗,但是结果呢?闹白莲教那年,皇帝发现八旗、绿营……能打的一个都没了,赶紧恢复民勇,当时皇帝亲自写了两大本教材要求全国大小官员认真领会学习,叫,叫个什么玩意儿来着?”李四求助地看向金延辉。

“一部《筑堡御贼疏》、一部《坚壁清野议》皆为嘉庆皇帝御笔。”金延辉依然不紧不慢。老笔帖式的文案功夫底子不得不让李四服气。

“要求各地兴办民勇,习拳练武,江湖绿林也纷纷襄赞出力,这才堪堪地平了白莲,气儿没捯饬匀又赶紧重申《大清律例》严查民间习武之风。乡村民勇,守着口田宅自是好吓唬,可这江湖武林就不大好弄,本来就是一群草稞儿里蹦的,山林里跑的,江河里游的,满大清江山哪儿哪儿都是,吓又吓唬不住,剿又剿不干净,弄急眼了山里一窜,又都白莲、红莲了。要论压制这江湖,什么五城兵马司,什么步军统领衙门都不好使,还得说我善扑营,当年增设广卫……”

“嗨嗨嗨,说说为什么让弟兄们满北京城找破箭杆儿玩,你聊这老裹脚布干什么?又臭又长的?”怂崔听得不耐烦了。

“是啊,李警长,现在是民国,别老讲大清朝,注意点。”大队长绵永适时敲打李四。

“操,说不讲,你们偏让讲,自己一个个没个见识,好奇心还他妈挺大,磨烦我讲吧又没耐心听,当是听相声呐,包儿袱长了都不行。”李四心中暗骂。

“好吧,说箭。大清国禁民间拳棒还禁赌,但是它却不禁‘赌射’。”

“这个知道。大清律,凡赌博不分兵民俱枷号两个月,杖一百。”绵永接了一句:“同、光年间我随同王总抓过赌。但是以射箭为名赌博就无能为力了,那帮子江湖拳勇在大门口贴个大字纸写上:步靶候教者赌场,还有写奉旨习射……弄得你一点辙没有……”绵永年轻时协查过青红帮公口堂口的包赌办娼,受过鸟气。

金延辉今天有些得意,查案子聊过往,论说前清各衙门的条例政令,都是他这前笔帖式拿手的,于又兴奋难耐,接话道:“我朝太宗皇太极亲下御旨:子弟辈壮者,当令以角弓、羽箭习射,幼者当令以木弓柳箭习射,如不执弓,习射好为博戏闲游市肆者,何不执之?我国武功首重习射,不习射之罪,非用烟之可比也,用烟之禁,前因尔等私用,故不能治人,至射艺不可荒废,嗣后尔等严加督率,互相激劝。”

金延辉顿了顿接着说:“祖宗之命不可违,大清律例严如整铁,也不得不开个口子,没办法,我朝弓马得天下……”金延辉说到这忽然意识到走嘴了,两次“我朝”“我朝”的,现在可是民国……平时避的就是这祸从口出,一贯谨慎小心,今天嘴一撒欢儿……唉!

“但是,也有治恁(你)这帮地包儿、流球儿的法儿,哪能叫恁(你)可劲将包(得意)?恁(你)使箭玩弓可以,但恁(你)得把名儿给俺老老实实抠箭杠子上,不抠上或者抠别人的名,八百军棍揍死个逼养儿。”总监王治馨兴致挺高,毕竟箭杆找到了,毕竟自己也是多知多懂熟知前朝律法的,也就没把金延辉的口无遮拦放心上,谁他妈还不是打前朝混过来的?

“总监好记忆,大清律例,需在弓箭上书写姓名,箭上不书姓名者,及书他人姓名者,杖八十。”金延辉见总监没怪自己,大大松了口气,赶紧用自己所长为上峰捧场儿。

“弓、箭杆之上都必须刻名字,然后呢,到老金你原先的衙门备案登记,将用弓箭之人的籍贯、所谓、年龄及所执何业都要详细登录。”李四补充。

“以备五城兵马司,随时检点,若遇国有大事,敢以犯禁者,可就地正法。”金延辉郑重申,恍惚当年。

“噢,这么说老金你们那儿有档案?李警察要能把这箭杆上的字儿复原出来,到老金你那儿一查,齐了,结案。”怂崔,人虽狗怂毕竟也做了这许多年侦探,有些见识。

“五城兵马司现今儿挨哪儿呢?我的怂爷!”警察哈巴平时仗着和怂崔走得近,逗了怂崔一嘴。

“可说呢,金爷您这南城兵马司也是哥儿五个之一吧。”

“东、南、西、北、中五城兵马司负责城防治安,缉贼捕盗,属都察院,光绪二十七年,撤裁改巡工局,后并入巡警部。五城兵马司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然后取资于盗,沆瀣一气,故民国鼎革,为之扫除,清新环宇。”金延辉回答道,后面“始而捕盗……”半句是他加的,目的是唾面自干,洗心革面,表达对民国拥护的态度。

“巡警部?那些登记册子最后都归拢咱们这啦?”怂崔看着王总监,跃跃欲试的样子。

“都他妈机关枪嫩(那)老多年了,谁稀罕那些个玩意儿?”王治馨叹了口气:“俺妈小时候就说,破家值万贯,破家值万贯,有道理啊,不能乱丢,恁知不道啥时候用上。”说完了他拿眼睛瞅李四。

“大队长,您和弟兄们是在哪儿找到的这个断箭?”李四故意不看王治馨,转向绵永。

绵永很欣赏李四当着总监这么问,马上故意认真回答:“主要全局弟兄不辞辛苦,内城二百零四,外城动员一百三十六,派出所的弟兄齐出动,严饬各个里正保甲:重要物证,私藏者就地正法!后来在鹑鸽胡同一户人家找到的,小孩子捡了,扮戏玩耍。”

“鹑鸽胡同?”李四似乎挺感兴趣。

“对,多寸!借壁儿挨着箭杆胡同,弓弦子胡同,还有弓匠营,反正都那一片。”绵永回答道。

“鹑鸽胡同。”李四又重复一遍若有所思。“怎么,有发现?李警察?”绵永追问。

“噢,我在想您说的,真寸,这制箭的工匠作坊都集中着,分工制作,集中管理,好查,呵呵。”李四明显有些言不由衷:“弓箭是门大手艺,不比造一挺机关枪省事,这帮爷世代传承都有绝活儿,不信您弄一个,箭不是飞飘上天就是一跟斗攘土里。”李四觉得越扯越远。

“你是说,你能把这箭杆上刀片子刮了去的名字再弄出来?”哈巴半认真半玩笑。

“就算弄出来,然后呢?你哪儿找登记册子去?要不要再出动派出所弟兄挨家挨户帮你往外起册子?”怂崔肚子咕噜咕噜了,伙房羊肉汆面的香气飘进了来,弄得一会议室的警察有些跑神儿。

“掰瓣蒜,得来瓣蒜。”

“对,上次就他妈少头蒜。”

底下已经有些窃窃私语,这倒是救了李四,他正不想把“点子”露出来。

“行!俺知道恁(你)的打算了,恁(你)快弄!抓紧时间。”警察有警察的规矩,每个人手里都有重要消息来源,俗称“点子”,每个点子都是担着性命干事儿的,所以点子是不能当着众人说出来的,同事也不行!王治馨是内部人,自然不会难为李四。

“散会。”

就这句,下级执行起来最坚决、彻底、果断,古今中外,通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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