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家(1 / 2)

1987年12月1日两岸开禁后,我是第一批从台湾红十字会领到返乡登记表的人,也是第一批踏上返乡之路的人。

在启程之前,我对一切都做了必要的安排。首先,将孤苦伶仃的嘉怡从台南接到台北,让她住在面馆隔壁我新租的一间屋子里,平时到忠孝路一所义工学校学习护理知识,闲时帮助曾宪明夫妇照看面馆里的生意。其次,我将面馆所有的经营事项全部委托给曾宪明夫妇,不至于我返乡以后,面馆沦落到关门的地步。最后,我甚至当着嘉怡和曾宪明夫妇的面立了一个详细遗嘱,载明如果我返乡后遇到不测,面馆里我所拥有的股份以及我所有的财产,全部由嘉怡继承。

出发时,不管我怎样劝阻,嘉怡和曾宪明夫妇死活都要到机场给我送行。在经过机场的安检以后,我回过头,发现他们仍站在隔离栏外面不停地向我招手,每个人都表情凄婉,脸上挂满了依依惜别的泪水。

1988年1月15日上午九点半,我登上了从桃园机场飞赴香港的航班。十点钟飞机准点起飞,经过两个半小时的飞行以后,抵达香港启德机场。在香港启德机场等待一个多小时以后,我登上了从启德机场直飞重庆白石驿机场的大陆航班。从登上飞机的那一刻,我的思维就变得沉重、模糊了。我不知道自己登上这架飞机后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押上法庭等待判决的犯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遇到什么变数。

我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登上飞机的舷梯时,一位身材高挑、长相俊俏的空姐满脸笑容地躬身对我说:“您好!”谁知我在恍惚之间竟然忘记了向她问好。在座位上稍稍镇定一点后,在内心里我不停地责怪自己特别没有礼貌。

在从台湾桃园机场直飞香港启德机场的途中,我的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这次匆匆返乡以后,我可能遭遇的不幸:要么被共产党抓住杀头,要么被共产党投进监狱,要么接受共产党的劳动改造,等等。毕竟历经多年强制宣传教育和灌输,在我的脑子里留下更多的是共产党如何凶残,如何没有人性,如何滥杀无辜。但是,对于想象中的这些可怕的不幸,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和胆怯。几十年来,经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那么多的孤寂彷徨、那么多的肝肠寸断,我唯一的追求和希望就是能够返回自己的家乡。退一万步讲,即使立马横死在家乡的土地上,我的追求和希望也最终得以实现。而现在只是在回家的途中,我又凭什么恐惧和胆怯呢!

在从香港启德机场飞赴重庆白石驿机场的途中,面对舷窗外变幻莫测的云彩,我的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对家乡冉家坝的印象。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年老体衰的考古学者,正在暗淡的灯光下,努力将记忆中历经日久的记忆残片拼凑到一起,梦想将那些支离破碎、恍如隔世的岁月还原,并且使之变得逐渐连贯、逐渐清晰。但是,我努力的结果却让我感到无尽的惶恐和担心,因为记忆中曾经铭心刻骨、牵肠挂肚的一切竟然变得如此模糊、如此生疏。爷爷的形象始终只是一个普通的须发皆白的老人,父亲的模样根本没有踪迹,即使幺姑也只是留下一个梳着一根又长又粗辫子的村姑的模样。至于村前的那棵年代久远的黄桷树、村后那绵延不绝的远山,也仿佛被一团浓得无法化开的雾气遮掩住了一样,始终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混沌模样。岁月的力量确实让人无能为力,即使你再怎样努力,其结果始终是徒劳的。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候,飞机抵达暮霭低垂的重庆白石驿机场。从下飞机及至走出机场的大门,我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那些瞪着警惕的双眼、身穿草绿色制服、背着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或者人民警察。我偷偷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来来往往的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谁也没有留意我这个忐忑不安的干瘦老头,更没有人在乎我这个干瘦老头从哪儿来又将往哪儿去。我确实自视太高了一点,不是吗?此时此刻,我更像他们中的一分子,并没有惹人注意的过人之处。

在旅行社的周密安排下,我乘坐一辆淡蓝色大巴车从机场直接上到停泊在朝天门江边的一艘巨大客轮上。在顶楼简单的房间里将一切安顿好以后,我站到房间外面的走道上,以一种难以言状的复杂心情,默默地打量着浓浓夜色中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条由无数木板搭成的栈桥从船边越过布满鹅卵石的江滩,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无数吊脚楼下面。栈桥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沿着陡峭的江岸蜿蜒而上的石板梯。石板梯的两边,搭满了高低错落的竹棚,伴随着竹棚中昏黄色灯光散发出的是让人垂涎欲滴的辛辣火锅味道和清香柑橘味道。它们在夜空中四处飘散。无数穿梭的人影,在飘忽的灯光中忽上忽下、四处徘徊。而在石板梯的尽头,则是无数掩映在树木丛中的房屋,房屋中散发出的各色灯光鳞次栉比、纷繁簇拥,最终与满天繁星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晚风微拂、轻歌缭绕。在这种朦胧的意境中,你确实无法分清哪是人间哪是仙境,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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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客轮就在悠扬的汽笛声中顺江而下了。我几乎一晚上没有合眼,此刻,我端了把椅子坐在房间外的走道上,目送两岸轻雾缭绕的山峦和田野在视野中飘然而过,竟然没有丝毫的倦意。略显寒冷的船风挟带着浓浓的水汽扑面而来,润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让我在空旷的走道上显得更加突兀和醒目。

中午时分,一位年轻的民警进入到我的房间,他关切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故作镇定地告诉他:“没什么心事。我只是想看看长江两岸美丽的景色。”

“哦。”这位年轻的民警答应了一声,又仔细对我审视了一番。出门时,他和颜悦色地告诉我,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可以直接与他联系。

民警走后,我仔细想了想自己上船后的一切举止,感觉在许多方面确实有让人生疑的地方,难怪他们会主动到房间里来询问我。虽然我知道自己这些有别于其他人的举止更多是出于激动,但是我仍为自己不能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感到深深地自责。毕竟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仍然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在心里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晚上八点多钟,客轮缓缓靠上了万州码头。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在离高笋堂长途汽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小饭店里住了下来。因为下船以后我就四处打听了一下,晚上没有去冉家坝方向的长途汽车。在一切安顿好以后,我突然感觉肚子饿得特别厉害,这才想起自早上到现在,自己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于是我走到灯火辉煌的马路上,找到一家羊肉馆。羊肉馆的面积非常小,只能容下两张小条桌。店里没有顾客,那个在蓝色棉衣外面系着一条白色围裙的年轻老板,正坐在紧挨厨房的一张椅子上慢吞吞地抽着香烟。我点了两笼羊肉“格格”,一大碗河水豆花,额外要了一小瓶二两装的江津“老白干”。那年轻老板将羊肉“格格”的盖子揭开以后,一股浓浓的羊肉香味扑鼻而来,我感觉自己嘴里的口水陡地一下涌了出来。

“看样子老师不是本地人吧?”在我有滋有味地品味过程中,年轻老板主动与我打招呼。

“我是本地人。”我脱口而出。

“不像。”他摇了摇头。

“何以见得?”我问道。

“你的口音有点怪怪的,不像是正宗的万州口音。还有你这身西服,在我们这儿很少有你这样年纪的人穿。”年轻老板肯定地说。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年轻老板的话了,并且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哀。不是吗?我原本就是货真价实的本地人嘛,在历经多年以后,怎就被眼前这个年轻老板仅从口音和穿着上一下否定了呢!

这个晚上,在充斥着淡淡霉味的小饭店里,我又是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不到我就起床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我将那身淡灰色的西服折叠好,放进行李箱里,换上那套在台北购买的黑色对襟衣服。同时,我将脚上那双半新的皮鞋也放进行李箱里,换上同样在台北购买的一双浅黑色布鞋。在换上这双新布鞋时我在脑子里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我不知是穿上幺姑五十年前送给我的那双布鞋好呢,还是穿上这双崭新的布鞋才好。在权衡了好一阵以后,我最终还是换上那双在台北购买的新布鞋,因为我认为幺姑送给我的那双布鞋在历经五十年以后,不仅仅是一双简单的布鞋了,而是我所有的精神寄托。我不能让我的精神寄托有丝毫的破损,也不能让它沾上一丁点灰尘。在出门之前,我甚至找了一条白毛巾扎在头上。在我的模糊记忆中,那时候我们冉家坝一带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这般装束。

六点整,那辆散发着浓烈汽油味的长途汽车在剧烈的抖动中出发了。偌大的车厢里连司机在内不到十个人。大家稀稀拉拉地坐在车厢的前面几排座位上,后面的座位上则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编织袋。这些编织袋都装得满满的,里面的货物散发出一股浅浅的橡胶味。除了我,其他的乘客相互之间好像都非常熟悉,从他们断断续续的闲谈中,我知道这些装在编织袋里的东西是他们从万州打的货,有衣服、鞋子以及其他各种日用品,运到冉家坝、冷家边周围以及更远一点的开县县城去卖。

车子驶出万州时天还是黑的,越往前走,天就变得越来越亮了。七点钟不到的时候,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黛青色的大山背后冉冉升了起来。远山、河流、田野以及绵延不尽的树木,顿时全都袒露在太阳温暖的怀抱之中。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又是那样爽心悦目。在车子的颠簸中,我努力在记忆的深处寻找那些自己有可能熟悉的东西。但是,我最终失望了。我记忆中整整走了两天的土路不见了,脚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沥青路。我甚至无法找到那座破败的寺庙,我始终记得与我同村的冉兴文,因为当逃兵最终在这座破庙里被朱排长他们打死了。

可能我一直东张西望的表情引得邻座一位小姑娘的好奇,她问我:“老师是到乡里走亲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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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茫然中收回自己的思绪,笑着答道:“不,不,是回家。”

“回家?”小姑娘摇了摇头,“看你穿着一身奇怪的新衣服,不像是回家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确实有点过于显眼,并且衣服的样式也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仿佛是从远古走过来一样。但我仍强调:“我确实是回家。”

“那你家是哪里的呢?”小姑娘问。

“冉家坝。”我答道。

“冉家坝?”小姑娘用更加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我,“我是冷家边的,离冉家坝不远,我怎么从没有看见过你?”

“我一直在外,已经五十年了。”我说。

“五十年?你从没有回过家?”小姑娘吃惊得一下瞪大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是的。”我笑着点点头。

“我有点不相信。”小姑娘撇了撇嘴,“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也说明你对自己的家乡没有感情。”

“我有感情的,只是——”不知怎的,在小姑娘面前我感觉自己有点嘴笨了。

“老话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一大把年纪了,竟然五十年都没有回家,这说明什么呢?”小姑娘白了我一眼。

在小姑娘不屑的眼神面前,我竟然一下语塞了。内心里我确实感到万分的愧疚,但是我能向她解释清楚那漫长的五十年中所发生的一切吗?不能的,肯定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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