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家(2 / 2)

小姑娘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没再用那直截了当的言语责怪我的不是。她可能觉得不屑与我这个一大把年纪却没有一丝感情的人谈论那些与感情有关的话题了,于是将头转向后座几个同样做生意的乘客,谈论起车上货物的成色和价格。在谈到高兴处,这小姑娘接二连三地发出银铃般畅快的笑声。

我一个人局促不安地坐着,更加迷茫和窘迫,心中不禁思绪万千:过去的这五十年当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沦落到现在这不忠不孝、麻木不仁的境地。

…………

“这位老师,你该下车了。”在恍惚中,我突然被那位小姑娘的提醒惊醒了。

我几乎是在手忙脚乱中下了车。我看了看时间,才十点半钟。五十年前步行两天的路程,现在竟然五个小时不到就走完了。人们常说时光在流逝,时代在发展,确实不假。

我提着行李箱站在湿漉漉的公路边,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因为除了横亘在西边方向那道呈南北走向的土丘以外,呈现在我视线中的竟然有无数的村庄和房屋。我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些村庄和房屋,在感觉无法与印象中模糊的冉家坝相吻合以后,我几乎是凭直觉,毅然决然地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朝那座土丘上爬去。

在气喘吁吁地爬上土丘的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思想突然一下停顿了。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数次在睡梦中重现的冉家坝像一幅宁静的画卷一样,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一幢幢青灰色的房屋像睡着了一样,仍紧紧地依偎在茂密的树林之中,只有那淡淡升起的袅袅炊烟,让人真切地感觉到宁静中蕴含的无限生机。村后连绵不绝的黛青色山峦仍是那样层次分明,犹如凝脂般沉稳和含蓄。村前那条我已经忘记名字的小溪,在明媚的阳光下绕村而过,好像缀满了无数宝石的缎带般散发出让人目眩的光点。只有突兀在村前的那棵年代久远的黄桷树好像显得更加高大、更加醒目、更加生机勃勃了。它那岿然而立的身姿,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将村子里的过去和未来,紧紧地拥在自己温暖的怀抱之中。而那条清晰可见的石板路,感觉就像无数先人坚实的背脊,只有行走在这上面,所有远离家乡的游子才能感觉到心底的踏实、脚底的沉稳。

没错,这就是五十多年来,我始终魂牵梦萦的家乡——冉家坝。

冥冥中,在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引下,我几乎是一路小跑般从土丘上面冲了下来。然而,在我的双脚刚踏上那条石板路时,我一下变得迟疑了、胆怯了,仿佛生怕自己踉跄的脚步会突然惊醒家乡的安宁。确实,整整五十年呀,让我始终牵肠挂肚的家里还有哪些人呢?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会原谅我吗?

一百多米长的石板路我感觉比走了两千米、三千米的道路花费的时间更长。石板路两边的水田里,蓄着浅浅的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散发出让人心醉的点点涟漪。更远处的山坡上,有许多的村民正在裸露的旱地里无声地忙碌着。我无意惊动这平静中的一切,然而即使我尽最大可能放轻自己的脚步,仍然惊得隐藏在路边草丛中的许多虫子惊慌失措地跳入水田之中。

那棵高大的黄桷树下拴着一头壮硕的水牛。在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水牛低垂着双眼,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样,但嘴里仍在轻轻地嚼动着,好像在睡梦中品味着生命的甘甜和滋润。粗大的树根上坐着一位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本平摊在膝盖上的连环画。在他的不远处,一只羽毛鲜艳的芦花公鸡用它那双金黄色的爪子,正在松软的沙土里不停地翻寻着各种虫子,不时发出兴奋的咯咯声。要么是压抑了五十多年的乡情使我陡然之间失却了矜持,要么是我尘封日久的思绪在那一刻突然总的爆发,我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扔掉手中的行李箱,步履蹒跚地踏上那像蛛网一样密布的粗大树根,然后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粗糙的树干上面。我在静静地倾听,我在细细地感觉。那一刻,我真切地听到了故乡从千年沉淀中传来的最亲切的呼唤,也感觉到了故乡那让人在顷刻之间完全放松下去的温暖。真的,我觉得自己的身心已经完全融入故乡的怀抱,几十年的悲苦、委屈和心酸在瞬间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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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男孩惊诧的目光下,我沿着石板路继续朝着依稀熟悉的方向向自己的家里走去。沿途我遇到了许多年轻或者年老的人,他们都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用一种吃惊或者迷惑的眼神看着我。当然,这不仅是因为我的装束,也不仅是因为我踉跄的脚步,更是因为不可抑制的泪水已经浸满了我的双颊。

我已经看到我们家那幢青砖黑瓦的房子了。虽然房子前面已经围起一圈一人多高的简易围墙,但我仍然一眼认出这是我曾经生活过十五年的家。围墙的大门一半紧闭,一半虚掩,门上贴着已经褪色的门神和对联。一股浓浓的熏腊肉的香味从虚掩的大门里扑面而来。我几乎是扑着跨过大门上那道低平的门槛。在迟疑中,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穿黑色棉袄的老人眯缝着双眼,端着一杆长长的竹制烟杆,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惬意地晒着太阳。一只小花狗在他的脚边兴高采烈地玩弄着一只红黄相间的小皮球。在台阶的另一端,有五六个年轻的男女正围着一只烟雾腾腾的废汽油桶在忙碌着。毫无疑问,他们正在燃烧那些绿油油的柏枝熏制腊肉。

在我满噙泪水激动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切的时候,那只小花狗最先发现了我。它撇下那只皮球,一溜小跑地跑到我的跟前,用它那小巧的鼻子嗅了嗅我脚上沾满泥土的布鞋,又嗅了嗅我被水草浸湿的裤腿,然后抬起头,用它那蓝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发出两声清脆的叫声。从这只小狗友善、乖巧的举止看,它仿佛早就知道我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待我重新抬起头时,我看到坐在台阶上的那个老者已经颤抖着站了起来,正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我。在我扔掉手中的行李箱,缓缓向他走过去的同时,他明显有点慌张地也向我走了过来。

“这位兄弟你找谁?”我听得出这位老者的声音已经有点哆嗦了。

“找我的家。”我轻声说,感觉自己几乎要虚脱了。

“你是?”老者的呼吸变得粗重了。

“我是祸害呀!”我已经完全无法把持自己的感情了,几乎是哭着大声喊了出来。

“是你吗?哥!真的是你吗?哥!”眼前这位老者对我凝视了一刻,突然跪到地上,使劲抱着我的双腿,号啕大哭起来。

“是我,真的是我。”我眼泪横流,语无伦次地答应着。几乎在瞬间我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老者竟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宝来。

“哥,你总算回来了哟!”宝来兄弟整个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宝来兄弟的哭声惊动了在台阶另外一角忙碌着的那些年轻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快跪下,快跪下。”宝来兄弟大声喊着,让那些一脸困惑的年轻人全都齐刷刷地跪到地上,“知道不,这就是你们日思夜想的祸害大伯呀!”

…………

整整五十年,我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回来了。

虽然只是先期作短暂的停留,但我仍然在家里整整待了十五天。在这十五天中,我对整个家里所发生的一切有了初步的了解。父亲虽然曾经当过国民党的保长,但在解放后并未被共产党杀头,在监狱里关了三年以后,就被放了出来。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善良,在当保长的十多年中,他并没有在村里留下一丝一毫的血债。父亲是在1967年春天患结核病去世的。在父亲去世三年以后,后母同样因病撒手人间。父亲和后母除了给我留下宝来这个大兄弟,在我离开冉家坝以后,又接二连三地生下了三个兄弟和两个妹妹。现在我们这个家族在冉家坝已经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不谈兄弟妹妹,仅孙子辈大大小小就有十五个人。至于曾孙那一辈,现在已经有六个人了。

虽然从宝来兄弟的介绍里我知道幺姑和姑夫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双双离世,但是在回到冉家坝的第二天,在宝来兄弟的陪伴下,我仍坚持步行十多里来到幺姑生活的村子覃家坝。那些表兄妹告诉我,幺姑在临终前的几天,始终都在念叨着我的小名,并说我一定会回来的。这让我原本悲伤的心情更是犹如雪上加霜。最后,在其中的三位表兄妹引导下,我来到幺姑的坟前,点上香烛,摆好各种祭品,在那低矮的坟头前面,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做完这一切后,我要求随来的兄弟妹妹们先到不远处的公路边等一下,我说自己想单独陪幺姑说说话。在幺姑的坟边,我整整坐了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向幺姑讲述着这五十年来,我经历过的无数生生死死,我拥有过的无数希望和失望,我承受过的无数勇敢和胆怯。我噙着泪水,不厌其烦地向她述说着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以及与每一个地名相联系的人和事。万州、宜昌、襄樊、中条山、昆明、兰姆伽、密支那、广州、沈阳、长春、德惠、天津、镇南关、云山、平壤、汉城、釜山、巨济岛、基隆、台北、金门岛、台南、香港,等等。我讲到了莫先生、眼镜连长、冷莽子、朱排长、杨大哥、甘连长、贾子建、曾宪明、孟广东,等等。我甚至将眼镜连长的孙女嘉怡也向她描述了一番。我向幺姑讲述这些地方和人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想向她解释清楚,我并不是不想念自己的家乡和像母亲一样关照我的幺姑以及家乡无数的亲人,但是在那种年代和那种境遇下,作为一个普通军人的我,确实身不由己。我得为自己能够活下来而战,得为自己的国家不受外国人欺负而战,得为弟兄之间不同的政治追求而战。我虽然九死一生,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罪,并且至今仍是孤身一人,但我总算活了下来。而这一切都亏得幺姑在有生之年以及在九泉之下对我的庇护。如果没有幺姑,肯定就没有我祸害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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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次回来,我竟然还遇到了五十年前一同离开冉家坝的冉二娃和冉云光。一同出去的冉兴文在离开冉家坝的第二天就被打死了,至于冉石头、冉再生、冉细娃、冉木生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冉二娃的那条命是在祈家河打鬼子时我给捡回来的,虽然丢了一条腿,但还是活到了现在。只是在解放后,由于他参加的是国民党军,并且是在国民党军队里丢掉那条腿的,结果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成了村里的斗争对象。我见到他时,他与我一样仍是孤身一人,拖着一条用柳树桩做的假腿,牙齿几乎全部掉光,神智也变得迷迷糊糊。即使这样,他还记得我在祈家河救过他的命,伤感得泣不成声、老泪纵横。倒是冉云光活得滋润,这得益于我们在宜昌的古老背分手后他就当了逃兵。这一为我们这些当兵的人所不齿的行为,在解放后不仅使他避免了许多的劫难,而且为他争得了无数的荣誉。毕竟他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当的逃兵,结果也就成了他勇于脱离反动军队的光辉业绩。为此,他不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在村里担任了二十多年的大队书记。但话说回来,冉云光见到我时,在言谈举止上仍显得非常尴尬。

另一件事同样让我始料不及,那是在我回到冉家坝不久的一天,县里许多衣着光鲜、脸色红润的领导竟然开着小车到村里来看我。他们对我的评价高得让我都觉得有点脸红,说我是国家的英雄、民族的功臣、冉家坝人的骄傲。他们也希望我以现在的身份,能够为冉家坝的经济发展多做些贡献。对于这些领导的到来,我并没有觉得如何兴奋,倒是宝来兄弟激动得像个小孩,说自己在冉家坝生活了六十多年,这是第一次看到县城里的领导来到家里。

当然,我没有忘记眼镜连长临终前托付给我的那件重要的事情。但是,在将留在冉家坝的那十一位孙子辈细细审视了一遍以后,我就彻底失望了。他们几乎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并且全都在家里种地。眼镜连长就嘉怡这么一个独孙女,我绝不能亏待她。然而在我准备回台湾的前几天,情况突然出现了转机。那天宝来兄弟领了一位穿着深蓝色制服、身材高大挺拔的小伙子来到我的面前。他自豪地告诉我,这位小伙子名叫学国,是他的长孙,重庆河运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重庆港监局工作,是我们整个冉家坝唯一一个吃“国家饭”的人。宝来兄弟解释说,学国应该早点从重庆赶回来看我这位爷爷的,但因单位里工作太忙,以至拖到现在才回来。说不清道不明,自见到学国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性格有点腼腆的小伙子,并且觉得他与嘉怡特别般配。只是让我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三个月后我带着嘉怡重新回到大陆时,学国与嘉怡两人竟然一见钟情,两年以后还真的结成了夫妻。听说这是五十年来大陆与台湾之间的首例婚姻,相关的新闻媒体还做了大量的报道。在这两位年轻人的婚礼上,我将幺姑留给我的那双已经被我珍藏了五十多年的布鞋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们。我谆谆告诫他们,不管任何时候,也不管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虽然年轻人之间的感情生活,我们这些行将就木之人肯定无法揣摸也无法体会,但是看到这两位幸福的年轻人,我自己觉得完全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眼镜连长了。

还有,在首次回家的这半个月中,我还挤出四天时间赶到河南的灵宝市,希望能够见到梅子和她的儿子石头。然而我在长途车站准备乘上去西留村的长途客车时,那个穿红色棉衣的售票员告诉我,西留村一带在二十多年前修三门峡水库时全部被淹没了,以前的住户也全搬迁到灵宝市了。我虽然并不怀疑售票员的话,但我仍固执地乘车赶到了那个巨大的水库边上。看着水波浩淼、一望无际的水面,无尽的伤感始终充斥在我的脑海。“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回来!”我以自己的行动兑现了自己五十年前的承诺。后来通过当地政府我查到了他们母子的消息,得知梅子不仅重新嫁了人,并且现在已经是儿孙满堂了。在思忖了好几天以后,我并没有再去寻找他们。因为我不想让过去那段饱醮着万千辛酸的情愫,打扰他们已经平静和幸福的生活。善良的人,应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相信,在我为自己选择墓地的时候,竟然还与宝来兄弟吵了一架。我原计划将自己的墓地选在幺姑的旁边,想自己在有生之年既然不能为幺姑尽孝和送终,那么在死后也可以在九泉之下陪伴她一下,借以了却自己心中的遗憾。但我的这一想法立马遭到宝来兄弟的强烈反对。他说幺姑虽然对我有恩,但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老话说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如果我不顾及习俗,忘记自己的祖宗,将自己埋到别人的祖坟地里,四邻八村的人会指着脊梁背骂的。最后,我只得无奈地听从了宝来兄弟的劝阻,将自己的墓地选在自己家的祖坟地里,紧挨着父亲、爷爷以及许多我无法叫出名字的先人。我们中国人“落叶归根”的真实本意,大抵如此吧。

在选择好自己的墓地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冉家坝一步了。

…………

五十多年的生生死死和颠沛流离,我确实不幸。但是,在历尽万千劫难以后,我能悄无声息地老死故里,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毕竟,这里是我一生的追求所在,也是我一生的希望所在!

作为一个从大山里走出去的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军人,我的所谓经历,在历史长河中肯定犹如过眼云烟。我不敢奢求后人记住我,更不敢奢求后人对我有过高的评价。我只是想让后人相信和理解,我尽自己的能力做了一个中国军人应该做的一切。

我的大名叫冉大发,小名叫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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