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孤岛台湾(2 / 2)

我记得自己没有对她说过是因为梅子,进而导致自己在忙活了一晚上以后,仍然什么都没有做成。但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确实,女人是个让我永远无法猜透的谜团,感觉她们就像鸦片一样,既让我迷恋,又让我害怕。

在康敏这个女人身上发生那段让我一直难以启齿的经历以后,我几乎有半年多没有去付世仁那儿。这主要缘于我害怕他以及陈小姐向我提起康敏这个女人。我还特别害怕康敏会向他们说起那天晚上我的窘态。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正常男人而言,确实有点难堪。

当我再次见到付世仁时已经是这年的9月份了。当时,他正坐在眷村前面那口池塘边上闷头抽烟。我走到他旁边时他没有发现我。他面前的水泥地面上扔着好几颗已经熄灭的烟蒂。可以看出他一个人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

才半年多时间,感觉他消瘦了不少,左边脸颊上那道疤痕显得更黑更长,原本漆黑的头发也白了许多。

他看到我以后,努力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不停地抱怨我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到他那儿坐坐。还好,他没有向我提起康敏,这样我就免去许多的尴尬。

在闲聊中,我主动提到他的老婆陈小姐。其实我只是出于客气,并没有其他意思。谁知付世仁竟然勃然大怒,气冲冲地对我吼道:“你提谁都好,就别提这个臭婊子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不知所措。

付世仁从我窘迫的表情中马上认识到自己的失态,连连向我陪小心,说不该无缘无故地对我发火。

继续闲聊下去的心情已经被破坏了。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然而我刚走出几步,付世仁突然在背后喊住我,问道:“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死后应该埋哪儿好?”

我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扭过头,怔怔地朝他看了好一刻,然后说:“我们当兵的都是贱命,死后埋哪里都一样,山坡上,田地里,还有的直接扔水里。”

“不,不,我才不愿意扔水里哩。”付世仁连连朝我摆手,“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水了。”

“有那么多恨的,为什么唯独恨水呢?”我不解地问道。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不是金门岛与厦门之间的那湾海水,我会成为国民党的俘虏吗?如果不是台湾与大陆之间的那湾海水,我又怎会在现在这个破岛上受那些冤枉气呢?是水毁了我的一辈子。我恨水!”他直直地看着我,双眼里竟然噙满了浑浊的泪水。

我一辈子都为自己的头脑简单而懊悔不已。因为我当时只是想到他可能突然想起自己伤心的往事了,而根本没有想到他会真的去死。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会劝劝他,说不定还能将他从那条不归路上拉扯回来。

在我这次见着付世仁的第十天,他就出事了。得到消息,我慌慌张张地赶到他的房子那儿。房子的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一大群警察和宪兵已经将现场收拾干净了,正在拆除围着房子的警戒线。几个穿蓝色背心的义工正将三个装着尸体的裹尸袋往车上搬。即使离凶杀时间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但现场仍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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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态,我竟然冲动地想看看付世仁的尸体,结果被宪兵给挡了回来。

听周围的老弟兄们议论,都说付世仁死得特像个真正的男人。原来那个陈小姐与付世仁结婚以后,竟然还与一个做建材生意的男人拉扯不清。付世仁从息事宁人的角度考虑,曾多次规劝陈小姐将心收回来,好好过日子。但陈小姐不仅不思悔改,反而与那个男人一道将付世仁的养老金给全部卷走了。这天上午,在外面溜达回来的付世仁将这对狗男女捉奸在床,一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用菜刀将这对狗男女双双砍死在床上,然后自己抹脖子自杀了。

在我们这帮老弟兄们的共同努力下,付世仁的骨灰并没有被人扔到海里去,而是由老弟兄们共同出钱将他葬在台北城东那片荒凉的墓地里。

没错,付世仁确实死得像个男人,但陈小姐怎会是这样一个可恶的女人呢?

自此以后,我再没有给自己找一个女人的想法了。

二、数典忘祖的“台独”

原本不想将这一节的故事讲给大家听的,但是因为心里始终感觉特别憋气,所以基于刺鲠在喉,不吐不快的考虑,还是讲出来好。最起码在尽兴骂了打了以后,可以落得个心里轻松。

千真万确,付世仁的死,对我触动特别大。面对这无能为力的现实,我可不愿因为自己的一时错误选择,进而急火攻心,以小失大。正可谓大行不拘小虑。我所说的大行,对于其他人而言,确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那就是能够回家,回到我那魂牵梦萦的冉家坝。我的这一追求在许多人面前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农民意识,更可能是他们不屑一顾的小民怀土情怀。但是我的追求确实仅此而已。如果在年轻时,我可能还会顾及别人的言语,但是,作为一个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上的行将就木之人,我才懒得理会其他人的感觉和评价。我就是想回家,我就是要落叶归根。所以,为了实现回家这一唯一的追求,我得好好活着,并且争取活得越长越好。活得越长,活得越好,回家的希望就越大。我不能老死在孤岛台湾,更不能像付世仁一样横死在台湾。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探和琢磨以后,我最终决定开一间牛肉面馆。开面馆的目的并不在于赚钱和发财,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在决定开面馆以前,我也曾想过做其他的小生意,例如开个小百货店或者弄个修车行什么的,但最终还是被自己否定了,因为我感觉做这些事情我在体力上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最后,我在离台北中山纪念馆只隔两条马路的乐利路上租了一间门面房,经过简单装修以后,在1975年3月3日这天正式开张。面馆的面积只有约五十平方米,我将其隔成里外两间,里间面积稍小,作为工作间,外间正对马路,我在里面摆了八张小木桌,最多可以容下二十多人同时就餐。

门面好坏并不是大问题,关键是牛肉面的味道能否吸引顾客。我虽然不图赚钱和发财,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荷包里的那几个养老金一天天亏空下去。在面馆开张前的一个多月,我几乎刻意吃遍了台北市稍稍有点名气的牛肉面摊和面馆,从不同风格的牛肉面中,努力发现它们能够吸引无数食客的精华所在。除此之外,我还买了不少涉及饮食方面的书籍,有重点地加以研究,希望从这些书籍中找到一些能够对我有所启迪的东西和内容。最后,我从集市里买回二十斤牛的后腿肉,在眷村那间破旧的房子里开始了我的初步尝试。那天上午,我先将洗净的牛肉分成四大块,放入冷水锅里大火加热后慢慢炖煮。在煮的过程中,放入少量的姜块、葱段、桂皮。待整块的牛肉熟透以后,再从锅里捞起,沥干水分摊凉。然后,将大块摊凉的牛肉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备用。中午过后,我将那口新买的大铁锅在灶台上烧到发红,再放入整整一瓶菜子油,待油烧到开始微微冒烟的时候,依次放入干辣椒、干花椒、姜片、蒜头、八角、冰糖等我自配的各种配料。在不停地翻炒过程中,待这些配料散发出浓浓的香味以后,再将晾干水分的牛肉块放锅中与配料一道翻炒。这个时候特别关键,只有等到不断升腾的水汽停止的那一刻,我才放入酱油、料酒和几颗干槟榔。在这里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在翻炒过程中放入干槟榔是我的独创。我知道在台湾有许多人喜欢嚼槟榔,甚至在历经多年以后将满口雪白的牙齿浸染得黝黑,他们也不舍不弃。基于迎合他们的喜好,我才别出心裁地在我的配料中加入了槟榔。接下来是继续翻炒。待最后一丝油水在锅底发出清晰的吱吱声时,我不失时机地往锅里加入冷水。在这里必须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冷水加得既不能多,也不能少,以漫出肉面上拳头深浅为止。冷水少了,肉汤的味道太浓太腻;冷水多了,则肉汤的味道显得过于寡淡。然后,我盖好锅盖,减小灶膛里的火势,让锅里的牛肉汤在温火中慢慢炖煮。晚上十点多钟,我将灶膛里的炉火熄灭,让香气四溢的牛肉汤在锅里自然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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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我始终没有睡踏实,感觉自己像一个待产的产妇一样,不知在长时间的剧烈阵痛中自己会产下一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我就起床了。在眷村外面一个叫阿兴记的生面店里买了两斤生切面,就着锅里的开水将大约三两切面煮熟,用筷子捞起盛进放好碎花生、碎黄豆以及小葱、香菜等调料的大瓷碗里,然后在上面浇上一勺子黏稠的散发出珀琥色光泽的牛肉和汤汁。经过简单的搅拌以后,一碗让人垂涎欲滴的冉氏牛肉面就大功告成了。

就大多数人而言,在吃自己亲手烹制的菜肴时,一般不会有好的胃口。但是那天早上面对自己亲手烹制的这一碗牛肉面时,我竟然毫没停顿地将那一大碗牛肉面呼啦呼啦地全吃进肚子里。说出来大家可能不相信,在我放下碗筷努力回味那美不可言的感觉时,竟然有一股大声呼喊的强烈冲动。我能不兴奋吗?因为我除了熟悉当兵杀人,在其他方面我同样具备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

我正在窄狭的房子里自个儿沾沾自喜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我打开门,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住在隔壁大房子里的孟广东。孟广东只是我们这些老弟兄们对他的戏称,他的大名叫孟庆成,是地地道道的广东佛山人,十多年前从少将师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孟广东虽然身材矮小干瘦,但性格却特别古怪,在眷村这个狭小的区域里,我们虽然经常碰面,他却从不主动与我们打招呼。在内心里我感觉他还在显摆他退役前的威风,好像从没将我们这些曾经的普通士兵放在他这个曾经的师长眼里。今天是什么风将他吹过来了呢?那一刻,我的脑子充满了狐疑。

“你这老小子在家里偷偷弄什么好吃的,让我这两天始终感觉有什么东西将我的舌头揪着似的。”他用难懂的广东话大声责怪我。并且在未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倒背着双手,挺着瘦小的身躯进到我的屋子里。

虽然我有点不喜欢孟广东的做派,但在弄清楚他是被我烹制的牛肉面的香味吸引过来以后,以前对他的所有不满和回避在顷刻之间都烟消云散了。于是,我眉飞色舞地将自己自制牛肉面的经过详细向他讲了一遍。

“难怪整个眷村都充满了牛肉面的香味,那你弄一碗让我尝尝鲜。”这老弟兄倒是一点儿不客气。

我忙不迭地给孟广东重新做了一大碗牛肉面。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将那一大碗牛肉面吃得干干净净以后,我站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评价。

“你这老小子的手艺还真的不错呀,竟然能够做出这么好味道的牛肉面。既有四川牛肉面的麻辣,又有广东牛肉面的鲜香,还有北方牛肉面的韧劲。”在慢慢地吃下最后一块牛肉以后,他大声评价道,满是老年斑的瘦脸上充满了意犹未尽的表情。

“真的吗?”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这个时候我最需要有一个人对我独创的牛肉面做出最中肯的评价。

“我还会说假话吗?”这位老弟兄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就你这手艺,完全可以在外面开一家牛肉面馆了。”

正是因为有了孟广东这位老弟兄最后那句话,我一直七上八下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最终选在3月3日那天将冉氏牛肉面的牌匾在乐利路高高挂了起来。

就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无法维持面馆的正常运转,所以在开张以前,我还特意聘请了两个帮工。其实这两个帮工是一对夫妻,男的叫曾宪明,女的叫王惠英,都是台南人,原来以种地为生,后来因为儿子在台北读大学,就举家迁到台北来了,通过帮人家打零工赚些小钱以资助儿子读书并维持生计。这夫妻两人确实是奇怪的一家子,曾宪明长得又黑又瘦,体重估计连一百一十斤都不到,而王惠英长得又白又胖,就她自己的话说,心情好时,一不小心体重就会涨到一百四十斤以上,平时也都保持在一百三十斤左右。此外,曾宪明的话特别多,感觉就像一只成天聒噪不停的黑乌鸦,不管是什么人他都能找到相互感兴趣的话题。而王惠英感觉就像是一个哑巴,成天除了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根本听不到她说一句话。曾宪明虽然话多,但说的尽是些道听途说的家常趣事,从不涉及政治方面的敏感话题,给人一种踏踏实实并且热心快肠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喜欢在客人面前炫耀他祖上的辉煌业绩,并无其他让人生厌的恶习。他始终有鼻有眼地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客人强调,他的祖上是江西南昌的名门望族,从乾隆年间就开始做台湾到江西之间的生漆生意。如果不是后来因台风导致船毁人亡,也不至于到他这一辈子沦落到以种田为生的境地。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这一切千真万确,他竟然将一本用油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的族谱给我和客人们看。我曾经仔细看过他珍藏着的这本族谱,从上面的记录来看,他的祖上还真的是江西南昌一带的人。

除了喜欢炫耀他祖上的光辉业绩,曾宪明还喜欢炫耀他的姓氏。他竟然说曾姓在百家姓里是了不得的姓,与孔姓、颜姓、孟姓齐名,并且这四种姓的字辈都是一致的。当看到曾宪明眉飞色舞地向客人炫耀他的姓氏时,起初我心里还有点儿怀疑,但后来查了一些资料,竟然吃惊地发现曾宪明并没有胡编乱造。原来曾姓的先人名为曾子,而曾子与孔子、孟子和颜子是并列的中国古代四大圣贤,孔子是尊圣,孟子是亚圣,颜子是复圣,而曾子则是宗圣。曾子是孔子的学生,其言行以孝著称,传说《论语》就是他根据孔子平日的言论编撰出来的。既然圣贤仅限于他们四人,所以千百年来人们将这四大姓并列在一起,并且将字辈的顺序统一起来也就不足为怪了。只是在清朝以前,四大姓的字辈并未以皇帝钦赐的形式固定下来,但到了康熙六十一年,朝廷钦赐四大姓字辈共二十五个字:“宏闻贞尚衍,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钦绍念贤扬。”作为四大姓的字辈,全国统一,不得混乱。例如,曾宪明是“宪”字辈的,那他的儿子就是“庆”字辈了,至于他的孙子,那肯定就是“繁”字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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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曾宪明夫妻两人都是安分守己、勤劳节俭的人。曾宪明虽然喜欢向客人炫耀自己祖上的光辉业绩和曾姓的无限荣耀,但这只是其抒发自己对先人无限缅怀的一种方式而已,所以并不为像我这样背井离乡多年的人厌烦。

我的冉氏牛肉面馆在我的努力之下,同时也在大家的共同关照之下,就这样正式开张营业了。

1975年4月6日早上,我从收音机里得知蒋介石已于昨晚去世的消息。

当时我的面馆里有五六个老弟兄正在埋头吃面。他们听到这一消息时,表情马上显得非常悲伤,其中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弟兄竟然立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原本充满初春温暖气息的面馆里,气氛立时变得像铅一样沉重。

这几位老弟兄呆呆坐了一会儿以后,一个接着一个蹒跚离去,其中有两位对盛在碗里的面条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筷子。

说实在话,对于蒋介石我就像是面对头顶上那片广袤深邃的天空一样,既陌生又熟悉。几十年来,私底下我曾无数次听到弟兄们对他的抱怨,说他如何大肆屠杀共产党,如何因用人不当最终失去大陆,最后只得带着我们这些失魂落魄的弟兄与同样失魂落魄的他一道,偏安于孤岛台湾。对于弟兄们所说的这些事情我确实显得过于陌生,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士兵。而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就始终只能以最普通、最浅显的理解能力去看待和评价蒋介石的所作所为。但我熟悉的是,他曾经带领我们经过八年浴血奋战,最终打败了穷凶极恶、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即使带着那些九死一生的弟兄们败退到孤岛台湾,他始终都在努力实现将弟兄们带回大陆的夙愿。特别是在美国人、日本人以及那些数典忘祖的所谓“台独分子”竭力想将台湾从国家版图上分割出去的时候,他始终站在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上,从不让步,也绝不心慈手软。以至在他的有生之年,那些“台独分子”一个个犹如过街老鼠,始终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撇开个人行为举止的得失,也撇开让人不寒而栗的政治见解和残酷无情的党派争斗,单就维护民族整体利益而言,蒋介石仍不失为一位让人敬仰的人。

“老总统走了,那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哟?”曾宪明一改往日的豁达和乐观,黝黑的瘦脸上充满了凝重和恐惧。

此时,我坐在门边的凳子上茫然地看着外面正绵绵下着的细雨。听到他的话,我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竟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此刻正想着蒋介石以前对我们这些来台老兵所说的那句话:“我既然将你们带到台湾,我肯定会将你们重新带回大陆。”那以后谁会将我们带回大陆呢?我再次将目光转向面馆外如冬雾般凝重肃杀的绵绵细雨……

4月16日,是蒋介石的大殓之日。一大早,我就与许多老弟兄们一道赶到台北中山纪念馆,加入与蒋介石告别的队列。这确实是一个让人必须铭记一生的悲痛场面。在三个多小时的行进途中,我始终步履沉重地跟着缓缓前行的送葬队伍。虽然从内心里我谈不上对蒋介石有什么感情,也谈不上对他有什么敬仰或者崇拜,但是在眼前这凝重肃穆的氛围下,我的心始终是沉甸甸的。不是吗?他将我们这些人带到台湾,但是现在他却对我们撒手不管了。

当天晚上八点多钟,在我的热情邀请下,孟广东等四位老弟兄与我一道拖着沉重的双腿,身心俱疲地回到我的面馆里。我安排曾宪明抓紧时间弄几个好一点的菜,准备与老弟兄们喝上几杯。

店里很安静,除了靠北边的座位上有五六位客人在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再没有其他的客人。

曾宪明和他老婆王惠英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我将老弟兄们安排到南边的座位上坐好,给他们每人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以后,又端上两碟瓜子。从早到晚,大家粒米未进,这时候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直响。

二十分钟不到,曾宪明就将酒菜端到桌子上了。有卤牛肉、卤猪蹄、炒猪肝,另外还配了几样小菜。酒则是普通的金门高粱酒。在我将大家面前的小酒盅倒上酒以后,没有人提议,大家几乎同时端起酒盅,相互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直接倒进嘴里。这样默默无声地一连喝了四盅酒以后,大家才开始动筷子,边吃菜边喝酒。然而大家在沉默中将一瓶酒喝完以后,孟广东突然哇地哭出了声。他颤颤地举着盛满酒的酒盅,浑浊的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滴落到桌子上面。

“大家知道吗?我可是整整跟了蒋先生五十年哟。现在他老先生驾鹤西去了,却狠心地将我扔到这座孤岛上,我将怎么办哟!”孟广东伤心欲绝地边说边使劲撕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

我和其他三位老弟兄被孟广东的行为惊呆了,大家急忙七嘴八舌地规劝孟广东不要过于悲伤。然而在规劝过程中,大家却抑制不住地相继也哭了起来。有的说自己跟了蒋介石四十二年,有的说跟了三十七年,有的说跟了三十五年。一位老弟兄还说自己的妻儿老小现在仍在大陆,也不知道他们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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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先生去了,光复大陆的希望没了,我们回家的梦想也没了。”孟广东用拳头使劲捶打着桌面,绝望地说。

“可不是,我们只能老死在台湾了。”其他老弟兄泪水涟涟地随声附和道。

“几十年了,我心有不甘呀。”孟广东捶胸顿足。

“我同样死不瞑目哟。”其他老弟兄嘶哑着嗓子喊道。

“大家还记得那首诗吗?”孟广东突然站了起来,睁大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大家。

“哪首诗?”

“《乡愁》。”

“知道。”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

接着,我们这五位行将就木的老弟兄在孟广东的带领下,用不同的口音同声颤悠地朗诵起那首让我们这些背井离乡之人心肝俱裂的《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就在我们悲怆地朗诵完这首诗的时候,一只空酒盅突然从北边的座位上飞过来,在我们的桌面上砸得粉碎,飞起的碎屑、菜末和油水溅了大家一身。大家一时愣住了。

还是曾宪明反应快,急忙向那边跑了过去。然而,没待开口,他就被一位留着长发、穿黑色夹克的高个子中年男子一脚重重地踹倒在地上。

我当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和气生财。于是我急忙向那边跑了过去。

那六位客人四男两女都喝了不少的酒,泛红的脸上堆满了愤怒和轻蔑。

“怎么打人呢?怎么打人呢?”我连连问道。

“打了又怎么样?一群老不死的大陆崽。”那个穿夹克的大个子瞪着被酒精烧得血红的眼睛,用难懂的台湾话对我大声骂道。

“你怎么骂人呢?”我这人一辈子最厌烦张口骂人的人。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情愿被别人打一顿,而不愿意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顿。虽然一股怒火陡地从我的胸腔中升起,但我还是咬紧牙关努力克制住了。

“就骂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大陆崽怎么了?”其中一位留着卷发的年轻女子很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鄙夷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你们应该讲道理的。如果我们哪方面做得不对,你们可以指出来,我们改了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打人骂人呢?”我努力挤出一脸笑容,仍想息事宁人。

“你们在这儿不停地哭丧,就是碍了我们的事。一群要死不活的老东西,还装模作样地念什么诗。”那女子说着,又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这时才明白,是因为我们对蒋介石的缅怀以及对家乡的思念招惹了他们。但是,作为一个明事理的人,即使我们的行为稍稍放纵了一点,也是能够得到充分谅解的呀。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我们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感情,不至于妨碍了你们什么吧?”我仍不想将事情闹大。

“咋没妨碍我们?如果不是蒋介石带着你们这些大陆崽跑到台湾来,我们台湾人的日子会过得更好。现在好了,蒋介石死了,你们这些大陆崽也就一个跟着一个死翘翘吧。”另外一位留着分头的男人将手中的筷子在桌子上不停地敲打着,歪斜着眼睛诅咒道。

“他妈的,你们这些数典忘祖的家伙今天是想找死了。”这时,孟广东带着其他三位老弟兄也怒气冲冲地跟了过来。没容我阻拦,孟广东操起一条方凳就朝那个留分头的家伙头上砸了下去……

一场激烈的混战在狭窄的面馆里展开了。十多分钟以后,一直到警察吹着警哨赶过来才得以结束。混战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孟广东过于老迈,被打得倒在地上人事不醒。曾宪明的腿被打折了,歪在墙角那儿痛得直哼哼。我因为保护被打晕在地的孟广东,左肩膀被那个穿夹克的大个子用一个摔成两半的瓷碗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深可见骨,流出的鲜血将半边身子都染红了。其他三位老弟兄也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甚至从厨房里匆匆赶出来助战的王惠英也受了伤,左边脸颊被那个留着卷发的女人用手指抓出了几道血道道。对方的情况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那个穿夹克的大个子在砍伤我以后,被我抡起的空酒瓶重重地砸在额头上,结果酒瓶被砸得粉碎,他的额头也似一个被砸烂的西瓜一样,立时血肉模糊了。警察到来时,他抱着头缩在桌子底下,像被屠宰的猪一样,正大声哀嚎着。那个留分头的家伙被一位老弟兄踢翻在地后,胸部和肚子被使劲跺了几脚,估计受了内伤,肋骨肯定也得断几根。至于那个留卷发的女人,半边头发几乎全被曾宪明的老婆给扯掉了,脸也被另外一位老弟兄用巴掌扇得像刚出锅的老面馒头一样,肿得老高。他们其他三位同伙,一个耳朵被撕开了,一个双眼被打成了熊猫眼,剩下的一个裆部被重重地踢了一脚,痛得整个身子蜷曲着,活像一只大尿虾。

当然,我们还有额外的损失,那就是面馆里面的桌椅板凳几乎全被砸烂了。

被带到警署后,那个小个子警长简单询问了一下我们的身份和事情经过以后,就将我们放了。但是那几个家伙的情况要复杂得多,不仅有“台独”倾向,而且还经常组织一些非法集会,其中那个穿夹克的大个子竟然是一个正被通缉的“台独”组织的小头目。结果他们全被警察直接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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