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洒中条山下(2 / 2)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感觉到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二、激战河东镇

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后续部队陆续跟了上来。根据上面临时改变的命令,我们得沿着那条不知名的小河继续往东北方向推进。从表面上看,做出这一命令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湾河村沿祈家河两端进攻的部队都遇到了日本人的拼死阻击,虽然伤亡惨重,但进展不大,没能实现调动东北方向日本人主力,借以减轻祈家河上游部队压力的目的。如果我们团守住业已控制的湾河村一带后,顺势沿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往东北方向进攻,有可能抄到进攻的日本人的后面去,这样日本人首尾不能相顾,势必阵脚大乱。

至于上面的命令正确与否,我们这些小兵不敢妄加评论,但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却是我们的天职,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命令下达以后,我们只是匆匆补充了一些弹药,边啃着已经冻得像石头的馒头,边沿着那条小河的河堤向东北方向搜索前进。

这时候雪已经下得比早上小了许多,但视线仍不超过一百米。地面上覆盖着齐膝深的积雪,分不清楚哪是曾经的路面,哪是曾经的田地。沿着河堤生长的大小柳树都被冻住了,像穿了一身晶莹剔透的冰甲,散发着冰冷的光泽。那条小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气,此刻已经完全被淡青色的冰面封住了,感觉人若是走在上面,肯定能够承受得住。那道曲折的河堤并不平坦,那些早就存在的沟壑和深坑此刻也完全被积雪遮掩了,以致我们有人时不时陷进那些无处不在的陷阱里,只有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才能艰难地爬上来。即使走在看似平坦的路面上,大家仍感到非常吃力,齐膝深的积雪下仿佛掩藏着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当你每抬一下脚时,他都会故意将你的脚往下使劲拽一下,让你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在这里我不由得在内心深处又升腾起对朱排长的仇恨,全连几乎有一多半人下身的棉裤被冻住了,由于双膝不能弯曲,以致他们的双腿不能称之为在走路,而是更像两根直直的木桩,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着。这些可怜的弟兄们满是汗水的脸上堆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

我们在风雪交加的雪地里行走了两个多小时,都没有遇到一个村落。大家在内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望,那就是在途中最好能够遇到一个村落,这样大家可以在能够遮挡风雪的屋子里休息一刻。最好能够点上一堆柴火,暖和一下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脚。虽然周边不远处的枪炮声仍不绝于耳,但是大家似乎充耳不闻。强烈的渴望遮蔽了枪炮声,同时也将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扔到了一边。

中午时分,在视线范围内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个有几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茅草屋顶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远远看去,像无数蘑菇拥挤在一起。初看到那些茅草屋时,大家显得非常兴奋,脚步在无形中也加快了许多,但是当看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青烟从村子里缓缓升起时,大家兴奋的心情立时被紧张和恐惧替代。这缓缓升起的青烟说明村子里有人,而这人是日本人还是村子里的老百姓呢?谁也不清楚。眼镜连长审视了一下周边的地形,然后将全连分成两部分,分别从村子的两边包抄过去。

大家屏住呼吸,小心谨慎地朝村子靠拢。在离村子有七八十米时,突然有人用步枪朝我们一连放了几枪,子弹打在我们旁边的雪地上,溅起一团团雪雾。大家连忙趴到雪地上,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连头都不敢抬。麻副连长对大家非常不满,挥舞着手枪大声骂道:“别趴着不动,给我往前冲。”他在骂的同时,朝他旁边的一位弟兄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大家只得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身,硬着头皮缓缓地往村子里冲。这时,在我旁边的冷莽子首先向村子里开火了,接着其他的人也不停地向村子里开始射击。但我敢肯定,所有的人并不知道向我们射击的敌人躲在哪儿,这样盲目射击,明显是为自己壮胆。

突然有人喊道:“快看,跑了,跑了。”

这时,大家都看到有十来个人影正从村子的右边往东北方向跑。没有人指挥,我们所有人的枪都朝着那十来个跑着的人影打去,并且大家奔跑的脚步明显加快了。

这一阵子乱枪竟然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逃跑的那十来个人在村子边上一下被我们打倒了三个,其中两个被直接打死了,一个被子弹打中了肺部,痛得在雪地里直打滚。没被打中的则很快就消失在雪雾之中。大家像看猴子一样围着那三个倒霉的家伙打量,开始还以为这三个家伙是日本人,但从那个没打死的家伙口中,大家吃惊地发现,他们竟然全是汉奸,属于一个什么皇协军什么大队的。他说,村子里原来驻有一个小队的日本人,今天早上才全撤到东北方向的元里沟去了,他们继续留在村子里的目的就是监视我们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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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没死的家伙浑身是血地跪在雪地里,眼泪汪汪地哀求我们救他一命,但谁也没有理会他。内心里大家都非常鄙视这些没有一点骨气的人。

眼镜连长发了慈悲心肠,竟然同意我们在村子里暂时休息一下。在将全村所有的屋子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后,大家都非常失望,因为所有的屋子里几乎是家徒四壁,别说找到一个活着的人,就是一个活着的动物也没有发现,更别指望找到一点点能够果腹的东西了。好在那些汉奸们在一个稍稍宽敞一点的茅屋里烧了一大堆柴火,并且在柴火上烧了一土罐子热水,大家围着那堆仍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就着那些热水啃了几块仍然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借以恢复一下体力。

一个小时不到,后面的队伍跟上来了。眼镜连长命令我们继续往东北方向前进。在离开村子时,那个被我们俘虏的汉奸已经死了,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脸色铁青,双眼像死鱼眼一样直直地盯着阴沉沉的天空。我从这家伙身边经过时,心里竟然有了一种恻隐之心。他的家在哪儿呢?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我们继续冒着风雪在雪地里艰难地往东北方向跋涉。途中又经过两个不知名的村子,但村子里的房屋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黑黑的断壁残垣,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站在村子旁边的雪地里,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们。其间,在一个小山包下面我们还遇到一座同样被完全烧毁的庙宇,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庙宇山门外面的雪地上,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呼啸的寒风将她零乱的头发吹得如同秋天瑟瑟发抖的茅草,单薄并且破烂的衣服肯定无法抵御那刺骨的严寒。这是我们在跨过祈家河后遇到的唯一一个老百姓,至今,她那让人心悸的形象仍然像刀刻一样,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她在祈祷什么呢?她的子孙平安无事,还是这残酷的战争早日结束?我们无从知道。

确实,对于我们这些士兵而言,战争是残酷的,但是,真正的受害者却是那些与世无争的普通老百姓。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们抵近一个叫作河东镇的小镇。这个小镇的名字肯定是依河而起,但是这个小镇明明在那条不知名小河的西边,为什么叫作河东镇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它地处祈家河的东面了。如果是因祈家河而起名河东,但它与祈家河起码有三十多里路的距离。河东镇较一般的村落大多了,透过白茫茫的雪雾,隔老远我们就看到它蜷伏在白茫茫的雪原之中。要么是出于本能,要么是这个小镇本身就透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气,自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小镇的那一刻,一丝冰凉的寒气陡地从我们的脊背上升起,进而慢慢地浸润了全身。

“队伍散开,做好战斗准备。”眼镜连长挥舞着手枪大声命令道。

大家根据眼镜连长的命令,有点慌乱地打散原来的一长条队伍,像撒豆子一样四处散开了。我前面的朱排长将挎在背上的花机关枪平端在手上,左边的冷莽子则哗啦一声将机枪的枪栓拉上了膛。所有的人在一刹那间精神高度集中,小心翼翼,仿佛丝毫的疏忽都会惊醒镇子里的日本人。

人确实是在亲眼看见了死亡后才会知道对死亡的恐惧,特别是看到身边那些曾经朝夕相处、活蹦乱跳的弟兄们在一阵枪炮声中血肉横飞、横尸荒野以后,这种无以言状的恐惧尤为强烈。现在我就处于这种无法自拔的极端恐惧之中。虽然在内心里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但是我的意识此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这不,我的双脚始终在不停地哆嗦,几乎无法迈动,只能在雪地里一尺一尺地往前挪动着。我口中的牙齿此刻也像中了邪一样,上下牙齿相互之间不停地磕碰着,发出清晰的咯咯声。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寒冷,这个时候我的胃部竟一阵一阵地痉挛,虽然我强迫自己不停地往胃里咽着唾沫,但想吐的感觉几乎无法抑制。更可悲的是,我感觉自己的小便随时会奔涌而出,这可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呀。

就在我感觉自己立马会瘫倒在地的那一刻,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我的右边十多米处炸响。紧跟着,更多的炮弹雨点般落在我的周围。弹片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撩拨着我们每一根紧张的神经,巨大的气浪将地上的积雪和泥土一股脑儿地掀在空中,瞬间就遮蔽了我们眼前的一切。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扑倒在地,将整个面部深深地扎进积雪之中。

炮弹仍在我的周围不断爆炸。积雪、泥土和庄稼的秸秆一层接着一层落到我的身上。许多人被炮弹炸中了,凄厉的惨叫声和呻吟声在我的周围响成一片。炸飞的积雪、土块和人体碎片落在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闷响。硝烟的辛辣味和人体被撕碎后散发出的血腥味,将我的肺部塞得满满的,憋得我将胃里所有的一切翻江倒海般地全吐了出来。

“别趴在地上等死,给我往前冲。”我听到朱排长哑着嗓子大声吼道,并且感觉屁股上不知被谁狠狠地踹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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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脑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雪地里爬起来的,只知道晕头转向地端着步枪,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的人向前跑去。在跑出二十米远的距离时,密集的枪声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紧接着刮风般的弹雨在我的头顶、我的左边、我的右边呼啸而过,就连我的脚跟前,也有无数的子弹扑哧扑哧打进雪地里,溅起一串串晶莹的白色花朵,犹如春天的雨水落进我们冉家坝村前池塘里溅起的那一个个细密的涟漪。

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根本一点儿意识都没有,只知道低着头使劲朝前跑。在此期间,虽然我看到四周不时有人中弹后像柴捆一样倒在地上,挣扎着,翻滚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但是,我并没有因此稍稍犹豫一下,更没有稍稍停顿一下。确实,人因为恐惧而变得癫狂以后,恐惧也就不成为恐惧了。

“都别低着头跑,朝鬼子开火。”不知是谁尖着声音大声喊着。

“朝哪儿开火呀,鬼子的毛都没见着一个。”有人着急地回应道。

“别管那么多,朝对面冒烟的地方打就是了。”朱排长吼道,手中的花机关枪率先连续响了起来。接着,冷莽子的机枪也哒哒地响了起来。很快,我周边回击的枪声已经响成一片。

在趔趄着往前奔跑的同时,我朝前定了下神,眼前除了那堵模糊的矮墙后面以及镇子周边那些被积雪覆盖的矮树丛中升起一阵阵青烟外,日本人的毛都见不着一根。现在想来,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那时在我的意识里,能够打中日本人更好,即使打不中,也可以吓唬一下日本人。所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奔跑中不停地拉枪栓,射击,再拉枪栓,再射击……

离镇子越近,日本人火力也就越密集,越凶狠。扑面而来的子弹像暴雨一样密不透风,将冰冷的空气撕裂得呼呼直响。迫击炮的炮弹仍在我的周围接二连三地炸响,巨大的气浪将人掀得几乎要飘起来。这完全是无处不在的死神为我们编织的一张恐怖的死亡之网,身在其中,我们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挣扎和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只能任凭其肆无忌惮地摆布和捉弄。虽然容不得我仔细观察周边弟兄们的具体生死,但我仍感觉到周边有许多弟兄被密集的子弹打中或者被横飞的弹片撕裂,不绝于耳的哀号声和惨叫声伴随着许多鲜活的生命在瞬间消融。在这里我要庆幸父亲给我所起的祸害这个小名。祸害祸害,千年不败。我竟然能够在这枪林弹雨中毫发无损,并且始终怪腔怪调地大声吼叫着,迎着死亡冲去。

在我们即将冲进镇子时,一大群日本人嗷嗷地怪叫着,突然从硝烟中迎面向我们冲了过来,瞬间双方只有二十来米远的距离了。这群日本人的举动有点奇怪,他们手上虽然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但并不向我们开枪,而是很快散成一排,虎视眈眈地挡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中的许多人被日本人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呆了,一下停止了射击,呆呆地站立在原地。我是第一次见着活生生的日本人,他们全都戴着草绿色的钢盔,穿着土黄色的军装,凶狠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们,那模样活脱脱像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面对着一群待宰的羔羊。最前面一个拿军刀、鼻子下蓄着一撮小胡子的日本人哇里哇啦地不知喊着什么,冷冰冰的眼神里竟然透出明显的轻蔑和不屑。

“鬼子欺负我们人少,要与我们拼刺刀了。”朱排长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告诫大家。

“去他的,拼刺刀就拼刺刀,还怕了鬼子不成。”冷莽子大骂一声,将手里的机枪掼到雪地里,嗖地从后背上抽出大刀。

“大家向我靠拢一点。”朱排长将手中的花机关枪转到背后,抡起手中的长柄大刀,大声喊道。

大家稍稍往朱排长的身边聚拢了一点,这才发现我们剩下的人比日本人起码少了一半,并且近一半的人已经挂彩了。在人数相差悬殊的情况下,难怪日本人会蔑视我们。这时候,虽然谁都知道拼刺刀的最终结果,但是,弟兄们却没有一个退缩,一个个咬紧牙关,双眼圆睁,握紧了手中的步枪或者大刀,誓死与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

在以后的岁月中,在不同的战场上我虽然多次与日本人拼刺刀,并且惨烈程度一次甚过一次,但唯有这一次却让我一辈子无法忘怀。除了这是我第一次与日本人拼刺刀进而印象深刻,关键原因在于我以及所有的弟兄都知道这次拼刺刀的最终结果。人虽然是一种高级动物,但是对死亡的惧怕却是所有动物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而一个人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死亡,而其不仅不被死亡吓倒,反而以鱼死网破、以卵击石的勇气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那该需要一种多么崇高、多么坚强的精神和勇气来支撑呀。再说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个你死我活,不定还能多拉上几个日本人垫背。

有那么一刻双方都在凝神屏气,希望自己的勇气能够比对方更胜一筹,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号叫,相互之间就血肉横飞地拼杀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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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相信也罢,还是不相信也罢,就拼刺刀而言,日本人确实比我们强多了。这不,转眼之间,我身边有几位弟兄还来不及还手,就被日本人活生生地刺倒在地。我面对的是一个比我矮半个头,但比我壮实得多的小日本人。在这里我之所以称这日本人为小日本人,是因为他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还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如果单看他那白皙的皮肤和那两片红润的嘴唇,还真像一个中学生。这家伙也看出我的年龄不大,竟然一只手握着枪,一只手向我不停地招手,那意思是让我拿枪去刺他。我不敢说当时肺都气炸了,但确实被这小日本人的轻蔑举动气得全身直发抖。我尖着嗓子大喝一声,挺枪就朝这小日本人的胸刺去。谁知这小日本人不躲不闪,在我的刺刀尖几乎要刺入他的衣服时,才突然怪声怪调地大喊一声,一抖手腕,手中的步枪竟如闪电般直往我的枪身上磕去。砰的一声闷响后,没容我回过神来,我只觉得双手虎口一麻,紧紧握在手里的步枪竟然像根轻飘飘的捅火棍一样被硬生生地给磕得飞了出去。在我仍然发愣的时候,那小日本人竟然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朝我笑了笑,又伸出右手短粗的小指朝我晃了晃。他妈的,他竟然像猫耍老鼠一样调戏我哩。我当时气得脸色煞白,口里不知大声骂了一句什么,退后一步,猛地抽出别在后背上的大刀。定下神后,我也学着小日本人的样子挤眉弄眼朝他招了招手。小日本人被我弄迷糊了,待明白过来后,他呀地怪叫一声,举枪就往我的左胸刺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右脚一个前跨,在身子刚刚折过来的同时,我双手握刀,猛地砍在小日本人刺过来的枪身上。在刺刀被弹开的一刹那,我左脚一个后撤步,背朝小日本人,右手却顺势将大刀使劲往后一拉。待那扑的一声响过后,我回转身,发现小日本人的半边脖子已经被我的大刀给划开了,一股黑红色的血水喷出老远。小日本人哼都没有哼一声,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前面,然后直直地扑倒在了雪地上。这小日本人临死都不知道,我使的这一招是赵李庄的老爷爷私底下传授给我的,名字叫作“背后看刀”。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用刀杀人,但没料到竟然像杀死一只小鸡似的如此简单!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非常不妙。一个长着一脸络腮胡的日本人很快与我厮杀到一起,虽然我使出全身解数将他手里的步枪磕飞了,但我手里的大刀也从刀把处折成了两段。由于这家伙比我的身材高了一大截,并且壮实许多,结果在徒手搏斗中我吃了大亏。他像扔米袋一样将我在雪地里扔来扔去,直摔得我眼冒金星,全身的骨头感觉全散架了。最后他骑到我的胸部,双手像把铁钳一样紧紧地卡住了我的脖子。虽然我挣扎着用手使劲顶着他的下巴,但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一刻,我认为自己这次是死定了。

这次是莫先生救了我。就在我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瞬,他在侧边用刺刀一刀从日本人的右侧后背斜刺进去,最后刀尖从日本人的左胸斜着穿了出来,真正将这日本人刺了个透心凉。

“没事吧,祸害。”莫先生剧烈地哆嗦着,脸上、身上全是血水,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日本人的。

“没事。”我将压在身上的日本人尸体掀到一边,不停地干呕着,挣扎着站了起来。

后来的拼死搏杀在我记忆里虽然已经有点儿模糊了,但我仍记得朱排长像我在冉家坝劈树桩一样将那个蓄着一撮小胡子的日本人整个劈成了两半,黑红的血水、五颜六色的内脏像泼洒的西瓜瓤一样散落了一地。我还记得三个日本人将麻连副死死按在雪地里,他猛地一下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最终将自己和那三个日本人炸得像撕碎的彩色破布一样在天空里飞舞……

如果仅用惨烈二字肯定无法形容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即使事隔多年,只要我闭上眼睛,那阴沉低垂的天幕、那被黑红色血水浸染了的漫天雪花、那遍布雪地的残肢断臂、那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和哀鸣、那让人无法忍受的血腥气息,就如同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幕一幕地浮现,让我心灵和肉体同时不寒而栗。

但是,不管怎样说,我以及那些在这次搏杀中能够幸存下来的弟兄们肯定是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和垂怜,因为在我们几乎耗尽最后一分力气和精神的那一刻,我们在意识里从没期待和指望过的后续兄弟部队能及时赶到了。

眼看着兄弟部队的弟兄们呐喊着,如同潮水一样冲进村子,全连仅剩的三十一位弟兄最终像失去了支撑的泥塑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几乎被鲜血染红的雪地里……

那天晚上,没有人招呼,全连只要能够动弹的弟兄们自发地参加了收尸体的队伍。大家在雪地里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将在这天下午的战斗中阵亡的五十三位弟兄残缺不全的尸体全部堆集在一起。我们做得非常仔细也非常虔诚,不仅没有遗漏一位弟兄,甚至打着火把,将散落在各处的这些弟兄们的头颅、胳膊、大腿、内脏及被日本人咬下的一小块耳朵,全都小心地放进这个巨大的深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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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坟墓堆好以后,莫先生建议应该在这儿立个碑。谁都赞同莫先生的这个建议,但是在做了一番努力后,这一建议最终被放弃了,因为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一块可以做墓碑的木板,更找不到可以在木板上写字的笔和墨。最后不知是谁找了一截折断的大刀,深深地插在这个巨大的土堆前面。

冰冷的雪光下,那兀立在泥土中的半截大刀散发出惨淡的光泽。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这堆黄土前面站了许久。要么是兔死狐悲之感,要么是顾影自怜,我在内心里想,不定哪天,也不定在哪个地方,我也会像这些弟兄们一样,被默默无闻地埋在一堆谁也不知道的黄土之下,连个名字都没法留下!

三、死里逃生

那天晚上,经过后续部队的浴血奋战,我们虽然将日本人赶出了河东镇,但是第二天天一亮,日本人借助强大的火力,又将我们从镇子里赶了出来。由于我们的目标是通过占领河东镇进而揳入日本人的侧后,以打破日本人的进攻部署,减轻祈家河上游兄弟部队的防守压力,所以,我们从河东镇退出来后,经过短暂的调整,再次展开了对河东镇的进攻。

进攻是从上午十点钟的炮击开始的。猛烈的炮火将整个河东镇掀了个底朝天,感觉所有的房屋、树木都在熊熊燃烧,浓烟挟裹着飞舞的尘土遮天蔽日。由于我们处于下风头,虽然隔着有近五百米远的距离,但仍感到阵阵热浪如潮涌般直逼过来,将人的五脏六腑灼烤得隐隐作痛。在近半个小时的炮击以后,我们的部队以营为单位,沿着四百来米宽的雪地,呐喊着朝日本人冲去。

在这种对攻中,日本人比我们显得沉稳得多。在我们铺天盖地的炮火中,他们始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但是一俟我们接近村边一百来米远距离时,他们枪炮的火力就如同刮风下雨般凶狠地向我们泼洒过来。他们的阻击也显得非常有层次,炮弹并没有落在我们进攻部队的前面,而是落在部队的中间稍稍靠后一点,这样导致我们的进攻节奏无法像波浪一样保持相应的连续性,对他们的进攻压力也有极大的缓解。而对于最接近他们的那些弟兄,日本人则利用轻重机枪、步枪以及掷弹筒编织的密集火网予以最大限度的杀伤。

这样进攻的结果显而易见。从上午十点钟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钟天黑时止,我们连续发动了六次潮水般的进攻,最终全部以失败告终。在我们目力所及的雪地上,躺满了被打死的弟兄们的尸体,鲜血、尸体的碎片以及被炮弹掀起的泥土几乎将满地的白雪全部覆盖了。

由于我们连在头一天的战斗中几乎被打光,上面没有将我们安排到当天冲锋的队伍中,而是临时将全连仅剩的弟兄们全部编入了预备队。但是我们所面对的正面战场也就是那么大一个范围,战场上的一切我们始终一览无遗。

“这打的是什么仗哟。”朱排长气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将那杆长柄大刀不住地往雪地里捣。

“可不是。”老兵李大槐附和道。他在昨天的肉搏中,左肩被日本人捅了一个窟窿,此刻整个手臂用绑腿布简单地吊在胸前。

“鬼子的火力比我们强多了,这样硬冲始终不是个办法。”莫先生插话道。

“那就让连长给上面说说,能不能将我们连调上去。”冷莽子粗着嗓子说。

在大家七嘴八舌争论的过程中,我一直靠在一捆苞谷秆上假装打盹,没有说一句话。我原本就是一个不惹人注意的人,所以没有一个人关注我的存在,也就无从知道我此刻仍沉浸在对昨天那场肉搏战的惊恐回忆中。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得更多的是,我是怎么杀死那个戴眼镜的小日本人的,我是怎样捡回现在这条小命的,以及我们现在这些活着的弟兄为什么会大难不死。虽然一切都恍如梦里,但是留下的后怕却让我时时不寒而栗。我不知道下一次战斗以后,还会有多少人在一起七嘴八舌,还会有多少人在一起吹胡子瞪眼,还会有多少人在一起气宇轩昂、豪情万丈地说着这些气吞山河的大话。说实在话,我才十六岁,我一点都不想死,我得活着回到冉家坝。所以在我的意识里,能够避免一场与日本人你死我活的厮杀,也就是能够避免一次死亡。

但是大家竟然都觉得冷莽子说的话有道理,于是有人大声喊着:“连长,连长。”

“喊什么哟?”眼镜连长怒气冲冲地答应道。原来他一直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枯树蔸上,眼睛虽然看着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模糊的河东镇,耳朵却始终在听着弟兄们的谈话。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大家的跟前。“你们喊什么喊?你们以为你们是八臂哪吒吗?只要将你们调上去,立马能够将河东镇拿下来。呸,你们也不想想,昨天要不是兄弟部队及时赶到,今天还轮到你们在这儿显摆,一个个早就死了。”眼镜连长的帽子不知掉哪儿去了,满头长长的乱发有一多半都被战火烤焦了,右边的眼镜片也没有了,镜框里面那只充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现在的样子显得非常狰狞,完全没有了往日文人的温文尔雅。“告诉你们,老子不是怕死,老子是怕将全连的弟兄给打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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