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洒中条山下(1 / 2)

一、冲过祈家河

从结果来看,眼镜连长带着那十一个弟兄闹腾了这一把,日本人肯定是吃了亏。就日本人那德性,再怎么也会寻机报复。但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一连几天日本人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说偷偷派人过河捞上一把,就是隔河放上几枪几炮出出心中闷气的动作也没有。等待中,大家免不了有些失望,因为自闹腾了这一把后,全连上下不管是在心理上还是在具体行动上,都做好了对日本人有可能的报复行动予以迎头痛击的准备。以莫先生的话说,这叫作有备无患。比如我们增加了战壕上警戒的兵力,由原来一个排警戒,改成了两个排警戒。在战壕后面休息的两个排在睡觉时仍不许脱衣服,但不再在村子里睡觉了,而是分开挤在村后两百多米远的村民平时用来作羊圈的三个窑洞里。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防范日本人隔河用大炮对村子进行轰击,避免造成过大的人员伤亡。眼镜连长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三十几个铁西瓜似的地雷,趁天黑偷偷埋在战壕前沿的河滩上。眼镜连长志得意满地说,只要日本人敢来,管他们吃个饱。但是,让人奇怪的是,我们期盼中应该出现的日本人,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

在连续好几天的失望以后,在大声嘲笑日本人胆小的同时,所有人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紧张和恐惧。毕竟预料中应该来的竟然没来,而预料中不该来的会不会来呢?来的结果又是什么呢?一个个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哟?”自那次偷袭以后,莫先生在弟兄们中间显得特别活跃,大事小事都喜欢出头露面发表一番自己的观点。

“能卖啥子药?不就是被打怕了,不敢过来了。”冷莽子噘了噘嘴,缩回双手又往前抓了抓,做了一个像乌龟爬似的怪相。

“他们不敢过来了,那我们就打过去。”长着一张扁平脸,平时不合群也很少说话的冉二娃自参加了那次偷袭以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并且也喜欢尖着嗓子在人群中插话。

“是的,与其整天提心吊胆地等着,还不如打过河去。”冷莽子十分赞同冉二娃的话,使劲挥了一下拳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用一根小木棍耐心地拨弄地上的两只蛐蛐,希望撩得它们兴起,进而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但这两只蛐蛐就是不遂我的愿,始终要死不活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使劲将蛐蛐拨拉到一边,木棍也扔了。我站起来,白了仍在夸夸其谈的莫先生他们一眼,心里想,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打不打过河去,是你们说了算吗?不知怎的,这几天我对莫先生他们特别烦,不就是过河闹腾了一下吗?有什么值得显摆的,一个个牛皮哄哄的,仿佛比活捉了日本天皇还要牛。

难熬的时间仍在忐忑不安中慢慢度过,虽然东北方向的炮声仍没间断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明显感到我们将有大的行动了。这不,有几个穿着笔挺军服和长筒皮靴的长官在营长、眼镜连长等一大帮军官的陪同下进入我们的战壕,他们对着河的对岸东指西点,还用望远镜不停地观察。那些威风凛凛的长官走后没多久,一支有两三千人的队伍突然进驻到我们连驻扎的这个村子,立时让这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一下人满为患了,仿佛在顷刻间被挤爆了似的。再后来,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村后那三眼窑洞下面的空地上竟然设了一个炮兵阵地,四门乌黑发亮的山炮静悄悄地隐藏在枯黄的苞谷秆下面,粗大的炮管冰冷地直指河的对岸。

至今我仍记得那是一个乌云低垂、北风呼啸的黄昏,眼镜连长将连里排以上的军官再次召集到一起开完会后,又将全副武装的全连弟兄集合到离炮兵阵地不远处的一个洼地里。他双手叉腰,神情严肃地朝大家扫视了一刻,开始讲话:

“根据战区长官命令,今天晚上我们全团将越过祈家河,目标是攻占河对岸的湾河村并消灭村里的鬼子。由于我们连前期曾袭扰过湾河村里的鬼子,对情况较为熟悉,团里命令我们连作为全团的先头部队,率先过河。在攻占湾河村后,再见机往东发展。这一光荣而神圣的任务落在我们连的身上,是战区司令长官对我们全连弟兄的信任。我们应以百倍的牺牲精神努力完成这一任务,决不辜负战区司令长官对我们的信任和期待。现在我命令,全连立即进入河边阵地,等候出发!”

总算要对日本人动手了,大家一扫多日的烦躁,脸上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全连悄无声息地进入战壕时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这时候连吹了几天的东北风越来越大,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吹在脸上手上,感觉像锋利的刀子在刮、尖锐的锥子在刺,生痛生痛。铅一样又厚又重的乌云像床巨大的被子一样将整个世界遮盖得严严实实,并且越压越低,让人感觉整个天空立马就会坍塌下来。月黑风高杀人夜,夜半无人放火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爷爷对我讲土匪故事时,随口说过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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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看这阵势,马上要下大雪了。”靠在战壕里有滋有味抽烟的朱排长自言自语地说。

两个小时后,从村子里来了二十多个陌生弟兄,自我介绍是工兵连的。他们中一个长得矮墩墩的排长与眼镜连长嘀咕了半天,然后带着他手下的弟兄一个接一个翻出战壕。这些工兵是来清除河滩上我们自己埋的地雷的。在呼呼作响的狂风掩护下,他们在河滩上忙乎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竟然感觉不到一丝响动。

在他们爬回战壕时,我听到眼镜连长轻声问道:“都清理完了吗?”

那排长答道:“没事,整整三十五颗,与你们自己埋下去的数字是一致的。”

“那太谢谢你们了。”眼镜连长说。

“说哪里话,都是为了打鬼子嘛。”那排长的言语非常谦虚。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说下就下了起来,耳朵里充满了雪花落地时清晰的沙沙声。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的雪,感觉非常不适应,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密不透风的雪花紧紧挟裹着,不仅视野受到极大的限制,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困难。

十二点钟的时候,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河对岸的河堤上炸响,明亮的火光霎时将河堤上的一切照得晶莹透亮。这是一次确定爆炸点的试射,在这次爆炸的巨大响声还没有消失时,更多的炮弹发出像撕裂纸张似的怪叫,雨点一样落到对面的河堤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刹那间已经无法分出点数,感觉就像有一口不断轰鸣的巨大铁锅将整个世界密不透风地罩住,任凭所有的一切在这口铁锅下面不住地颤抖和抽搐。

“炸得凶哩。”朱排长跳着脚,兴奋地大声喊道,又转过身大声对我说,“祸害,将棉裤脱了。”

“脱裤子?”我一下愣了。

“叫你脱你就脱,别磨磨蹭蹭的。”朱排长朝我喊道,自己三下两下就将身上的棉裤给脱了下来,只剩下半截黑色的裤衩。

我只得犹犹豫豫地将棉裤脱了下来,并照朱排长的样子,将裤子的两条裤管扎在一起,牢牢地套在脖子上。我朝旁边的莫先生和冷莽子看了看,他们也学着朱排长的样子将裤子脱了下来。现在想来,老兵与新兵就是不一样,老兵的经验在更多时候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而新兵之所以经常丧命,主要是因为他们欠缺老兵们所具有的经验。战场上什么样的场面朱排长没有见过,他现在这一看似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在过河后的作用立马得到充分证明。

在炮火向湾河村里延伸的那一刻,朱排长双手一撑沟沿,第一个翻过了战壕。冷莽子跟在朱排长的后面,我跟在冷莽子的后面,我的后面是莫先生,莫先生的后面是全连的其他弟兄们。我们猫着腰,借助对岸燃烧的火光,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河边。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火光中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暗红色的光亮。在我们端着枪跳进河水中的时候,除了我们这一段两百多米宽的地方没有动静,感觉整条河均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和迫击炮炮弹爆炸的声音。在朦胧的雪幕中,我依稀看到不远处的许多弟兄们接二连三地扑倒在河滩上或者河水里,凄厉的惨叫声也隐隐传来。“有啥看的,动作快点。”莫先生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我回过神来,急忙加快了脚步。好在河水不是十分深,刚刚淹没膝盖,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紧随着朱排长和冷莽子,瞬间就蹚了过去。

在全连紧紧地趴在对岸的河堤上时,我们负责进攻的这一段仍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而其他地段则像大年三十晚上燃放鞭炮一样,激烈的枪炮声已经混成一片。“咋回事哟?”眼镜连长趴在我的旁边,口里嘀咕了一句,拿出望远镜朝河堤下的村子仔细观察。我们的炮弹仍雨点一样落在村子里,爆炸的烈焰好像将全村的房屋全都烧着了,巨大的火苗一直升腾到半空,将风雪交加的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

朱排长弓着腰,眼睛直直地盯着燃烧的村子,喊道:“管他娘的,往村里冲就得了。”

眼镜连长咬了咬牙,将手中的枪一挥:“冲!”

全连的弟兄们立时像下山的猛虎一样,怪声怪调地吼叫着,直朝村里扑去。我像在冉家坝的荒郊野地里追逐兔子一样跑得飞快,竟然冲到朱排长前面了。在我们刚刚接近村边的一座草垛时,突然从我右边五十米远处一堵矮墙后面响起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声,密集的枪弹拖曳着长长的光线朝我们泼洒过来。我右手边有几位弟兄瞬间被打中了,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惨叫着,其他的弟兄有的扑倒在地上,有的自顾自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躲起来。

“快趴下。”说时迟那时快,在我仍站着发愣的那一刻,朱排长在我背上使劲推了一把,我整个人像根树桩一样直直地趴伏在地上。

“说你脑子笨还真不假。”朱排长爬到我的右手边,狠狠瞪了我一眼,又指了指那堵矮墙,吼道:“看清楚了吗?给我朝那儿打。”然后他一个侧滚,很快滚到右前方一个石碾子下面。

在我镇静下来瞄着矮墙上那些不停地朝我们泼洒弹雨的枪眼射击时,趴在我后面的冷莽子的机枪也响了起来,雨点般的子弹在矮墙上溅起无数跳跃的火星,像夏天野地里无数受惊的萤火虫。趁着日本人的火力稍稍有所减弱,我看到趴在石碾子后面的朱排长像只兔子一样猛地往前一蹿,随即将一颗手榴弹扔到了矮墙后面。在手榴弹巨大的爆炸声中,日本人的尸体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矮墙后面飞了起来。几乎在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朱排长大吼一声,像尊勇不可挡的凶神一样抡着那把长柄大刀径直扑到那堵矮墙后面。我与冷莽子一道冲到矮墙后面时,顿时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大跳,只见四个戴着钢盔、脸上被烟火熏得黝黑的日本人嗷嗷地怪叫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正呈半圆形围着朱排长猛刺,已将他逼到无退路的墙角了。“让开!”冷莽子大喊一声,瞅准朱排长往地上一蹲身的时机,手中端着的机枪就哒哒地响开了。眼见着雪花飘飞、污血四溅,四个日本人顿时被打成了筛子,哀号着扑倒在地,瞬间就见了阎王。灼热的空气里立时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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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害怕,那更多是人在有清醒意识的时候,如果没有了清醒的意识,那就无所谓害怕了。即使是现在,我仍感觉到有点奇怪,当时我竟然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感觉,整个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往前冲,往前冲。其间,在我的身前身后时常有弟兄被日本人的子弹击中,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惨叫,也有许多弟兄被日本人的炮弹撕得粉碎,像块破布一样在天空中飞舞,但我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往前冲,往前冲。至于我开了多少枪,扔了几颗手榴弹,打死了几个日本人,我一点都不清楚,反正感觉哪儿有日本人的身影我就往那儿不停地开枪,感觉哪儿有日本人隐藏着,我就往那儿使劲扔手榴弹。事后,朱排长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赞许地说:“看不出你小子平时蔫不拉叽的,打起仗来还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疯劲哩。”

我就这样疯了一样与弟兄们一道从村子的西头冲进去,一直冲到村子最东头的一条小河边,如果不是眼镜连长命令我们停下来,我还不知道自己会一直冲到哪儿。其实这条小河是祈家河的一条支流,只有十来米宽,河的东边是绵延不尽的小山丘。有人说村子里没被打死的日本人全部跑到河对面的这些小山丘里去了,但在埋头往前冲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看到。

在小河边的一个突兀的小山包下面,眼镜连长将全连的人召集到一起,清点了一下人数,全连一下少了二十一个人,还有三十多个人负了不同程度的伤。我们排冲在全连的最前面,竟然有十一个人没有下落。但在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兄弟们中间,我看到朱排长、老兵李大槐、莫先生、冷莽子和冉二娃等熟悉的面孔都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踏实和庆幸的感觉。人就是这样,任何时候,他最关心的也就是他最熟悉的。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密集的雪花像堵密不透风的墙一样将我们的视线完全遮挡住,几步开外什么都看不见。此刻,除了我们所处的地方偶尔有零星的枪声,我们左边和右边的枪炮声仍不绝于耳,看来兄弟部队遇到了日本人的顽强抵抗,进攻并不顺利。

眼镜连长的左边脸颊被流弹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仍不停地流淌。他命令我们在小山包上就地构筑简易工事,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眼镜连长的这道命令一下难住了我们,因为这个小山包上是光秃秃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再说我们也没有挖工事的器具,单凭双手肯定无能为力。朱排长皱着眉头用长柄大刀在雪地里这儿戳戳那儿敲敲,结果也无计可施。他与眼镜连长商量了一下,最后要求我们各自找能够藏身的地方加强警戒,防止日本人的偷袭或者反扑。

我在小山包的顶上找了个两米多长、半米来深的石缝与冉二娃窝在一起,感觉这儿正面对着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在石缝里趴下后,我开始感觉冷得受不了,浑身上下像打摆子一样不停地哆嗦。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才发觉在这几个小时里我都是光着双腿在冰天雪地里奔跑、冲杀,于是急忙将套在脖子上的棉裤取下来穿上。我将自己收拾好后,再看旁边的冉二娃时,发现他有点不对劲,蜷缩在雪地里不停地哆嗦,眼神呆滞,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白得像地上的雪。

“咋了,二娃?”我问道。

“冷,好冷。”他表情痛苦地说道。

我挪到他的旁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冷得像冰一样:“你没受伤吧?”

“不知道,只是下半身一点知觉都没有。”他摇摇头。

我探下身子摸了一下冉二娃那沾满污泥和雪花的棉裤,想搞清楚导致他痛苦万分的根由。谁知这一摸竟吓了我一跳,感觉自己的手好像摸在一截冰冻的木桩上,不仅硬邦邦的,而且像沾了一层油似的湿滑。原来冉二娃过河时被河水浸湿的棉裤已经完全与双腿冻在一起了。这一刻我才明白朱排长为什么要我脱掉棉裤,也才明白为什么我始终能够冲在队伍的最前面。确实,在战场上,经验能够决定一个士兵的生死。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朱排长穷凶极恶地抢冉兴文的烧鸡,也想起朱排长冷酷无情地打死那几个逃兵,同时想起朱排长以前对眼镜连长说的那句“让这些兔崽子死上几个,他们才会长记性,也才会知道好歹”的话。他应该告诉全连弟兄们脱掉棉裤的,但他为什么不呢?一股对朱排长无以言状的仇恨突然异常强烈地涌上我的心头。我抬起头,看了看五米开外斜靠在一块石头上悠闲自在、漫不经心抽烟的朱排长,恨不能立刻给他一枪。

但是没容我多想,弥漫的雪雾中不知哪位弟兄的一声惊喊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是鬼子。”话音刚落,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如炒豆般在我周边响了起来。

我几乎是无法抑制地大声喊叫着,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仍机械地不停地往前面白茫茫的雪雾中疯狂地射击,仿佛眼前每一个我不能确定的东西全是向我扑来的日本人似的。其间,我清楚地看到一颗日本人的手雷就扔在我前面三米开外的雪地上青烟直冒,不停地打着转,随即将地上的积雪和泥土炸得四处飞溅,无数的弹片也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但这一切仍没有中断我的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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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二娃也忘却了身子的疼痛,左手撑起上半身,右手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什么也看不见的雪雾中扔手榴弹。

枪声、爆炸声,将眼前这个混沌的世界搅拌得天昏地旋;呐喊声、惨叫声,让人感觉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不仅所有的人都疯狂了,那被爆炸的气浪掀得东冲西突的鹅毛大雪也仿佛疯狂了,像是一位暴怒的巨人正在不停地抖动一幅巨大的毯子,让整个世界都在战栗,在哀号。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逐渐变得稀疏,接着完全停了下来。我正为突然的变故不知所措时,看到麻连副在雪地里慢慢朝我们这边爬过来,然后跳进我们藏身的石缝里。他的脸上被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像川剧中让人忍俊不禁的大花脸,肩膀上的棉衣也被弹片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大团棉花。

“这打的是什么糊涂仗。”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可不是,连鬼子的毛都没见着一根。”我应和道。

“得将情况摸清楚,提心吊胆地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朝旁边的朱排长喊道,“朱排长,你过来一下。”

朱排长答应一声,弓着腰跑了过来,也跳进石缝里。不大的石缝里陡地趴了四个人,一下子显得非常拥挤,嘴巴里呼出的白色水汽,直接扑到对方的脸上。

“这样提心吊胆地待着不是个事,我们得将情况摸清楚。”麻连副看着朱排长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朱排长将情况摸清楚。

朱排长没有说话,将视线从麻连副的脸上转到我的脸上,又转到冉二娃的脸上。

我知道朱排长这眼神的意思,虽然心里有点害怕,但仍抢着说:“冉二娃腿不能动了,我跟你去。”

冉二娃挣扎了一下,说:“不,我也去。”

朱排长瞪了冉二娃一眼,冷冷地说道:“你就在这儿给我待着。”然后他利索地将手上的花机关枪重新换了一个弹匣,并且将背上的大刀和右边的手榴弹也检查了一下。

我紧跟着朱排长爬过我们藏身的那条石缝前面二十来米宽的平坦坡地时,我掉头朝后面看了看,麻连副和冉二娃他们已经完全被漫天的大雪给遮掩了,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一刻,一股被遗弃的恐惧感让我全身剧烈地发抖,我几乎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紧张的跳动声。这种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面临的孤单的恐惧,以及对漫天大雪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的恐惧。

在爬过那片平坦的坡地后,是一个呈六十度的斜坡。朱排长双脚使劲在雪地上蹬了一下,像一只张开四肢的癞蛤蟆一样直接往坡下滑去。我也学着朱排长的样子滑了下去。在滑行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后,我们在一个呈半圆形的小沟里停了下来。这条小沟只有二十来米长,齐腰深浅,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几乎完全被大雪掩盖的尸体,从衣着的颜色和装束上看,既有我们的弟兄,也有日本人的。残缺不全的枪支和大刀,散落在沟的边沿和沟里面。从眼前的情况看,有可能是根据眼镜连长的命令在这儿负责警戒的弟兄们,在冷不防间遭到日本人的突然反击。也有可能是日本人并不知道有我们的弟兄在这儿守着,结果双方打了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不管怎么说,刚才这一阵激烈交火,要么一方是糊里糊涂的,要么双方都是糊里糊涂的。

朱排长四下观察了一下,要我蹲在这儿不要动,他自个儿猫着腰又钻进了山包下的雪幕中。

我背靠着沟沿蹲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手里的步枪,一动都不敢动。除了不远处的枪炮声仍在剧烈地轰鸣,这儿静得连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紧挨着我躺着的是二排一位弟兄的尸体,这位弟兄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但他的那两颗巨大的门牙全连人都有深刻的印象。此刻,他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眼睛圆睁,嘴巴大张着,那两颗大门牙在清冷的光线下散发出让人心悸的白光。一个头戴草绿色钢盔,穿着厚实皮衣的日本人趴伏在他的大腿上。我首先想到,他们可能是被同一颗手榴弹击中的。进而我又想到,这颗手榴弹最有可能是谁扔的呢?眼前这个日本人?那个有着两颗大门牙的弟兄自己?我、冉二娃或者其他弟兄?都有可能。一想到我和冉二娃以及其他弟兄在惊慌失措中扔的手榴弹不仅炸死了日本人,也炸死了自己的弟兄时,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陡地从我的内心里更加剧烈地升起。我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了。真的,我从没有料想到真正的战场竟然是这样的残酷无情。

不多会儿,朱排长回来了。他冷冷地告诉我,他在下面看了一下,没有发现日本人,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站起身正准备走时,那个日本人穿在身上的厚实棉裤突然让我激灵了一下,于是我蹲下身,想将日本人的棉裤给脱下来。由于日本人的尸体已经变硬了,加之绑着结实的绑腿,以致我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将棉裤完好无损地脱下来。朱排长对我的行为不解。我告诉他,冉二娃的腿冻得像根棍子一样硬,得给他换条暖和的裤子。朱排长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自顾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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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笨拙地给冉二娃换裤子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的表情肯定有点怪异,让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就不停地问我出什么事了?我不知怎样回答他,也不敢告诉他实情。确实,那个被手榴弹炸死的弟兄大张着嘴的模样始终在我的脑子里转悠。如果在混乱中我也被自己的弟兄们打死,那可太不值了。至于自己在战争中的最后结局到底会是怎样,我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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