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兵生涯的开始(2 / 2)

硕大的操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起码不下一千号。虽然排着队,但那队伍一点儿也不整齐,高矮不一,自由散漫,像一条条要死不活、七拐八弯的水蛇被人胡乱扔在场坝上一样,训斥声、叫骂声、抱怨声甚至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充斥其间。我们的队伍站在人群的中间稍稍靠前的位置。在逐渐清晰的光线下,我踮起脚尖,看清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近两人高的土台子,台子中间站着一个双手叉腰、身材粗壮的军官。从一脸恼怒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在这个台子上站了好久了。在感觉所有的人都到齐后,那个头天傍晚给我们点名的眼镜军官走到这个军官的旁边耳语了几声,然后大步走到台子前面,朝下面大声喊道:“大家都安静了,大家都安静了。现在请鲁长官给大家训话。”

整个操场立时安静下来。

鲁长官迈着方步朝前面走了几步,清了清嗓子,然后给大家训话。鲁长官的长相虽然有点粗,并且言语也非常简短,但满口成都话却讲得非常舒缓和气。

“弟兄们,欢迎你们加入国民党军队队伍。鄙人姓鲁,名自觉。今后一个月,我就是这所新兵训练营的最高长官,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鲁长官,也可以称呼我为鲁团长。在今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将负责对你们进行军事技能的训练,使你们从一个普通老百姓,变成一个能够上战场勇敢杀敌的战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在训练过程中,你们必须严格服从命令。如果有谁在训练过程中偷奸耍滑,或者当逃兵,那就不要怪鄙人不客气了。鄙人将严加处罚,决不手软。现在我带领大家一起唱《壮士出川》。”

鲁长官清了清嗓子,身子挺得笔直,用粗重的嗓音带头唱道:

男儿仗剑出四川,

不灭倭寇誓不还;

埋骨何需桑梓地,

人间到处是青山。

我是第一次听到《壮士出川》这首歌,我相信操场上的绝大多数弟兄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开始时,大家只是静静地听鲁长官以及其他几个会唱这首歌的军人一道唱,到最后,我感觉整个操场上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跟着鲁长官哼唱起来,并且随着熟练程度的增加,歌声显得越来越激昂,越来越响亮。确实,那高亢、悲怆的曲调即使是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人也会热血沸腾,不能自已。那一刻我竟然想到爷爷给我讲过的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千百年前,荆轲临行前所唱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与现在鲁长官带领我们所唱的这首歌所表达的情感肯定完全一样,充分表达了在国难当头之际,无数真正的男儿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这确实是一首感人至深、催人奋进的战歌,在后面的训练日子里,我们所有人在操场上集合完毕后,都会齐声高唱,以至在以后漫长的战斗岁月里,我们都时不时通过高声吟唱这首歌来激励自己、鞭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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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完后,眼镜军官喊着响亮的口令,带着我们所有的人列队围着操场跑圈。如果以一个老兵的标准来衡量,作为一个合格军人,跑圈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但是那天早上的跑圈却让我们之中的许多人丑态百出、大出洋相。毕竟在这以前,我们都是些普通百姓,在平日赶鸡赶鸭、追牛追马的奔跑中,更多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或者习惯来跑,既谈不上要顾及口令,更谈不上要控制好自己的步幅和节奏,所以在那个眼镜军官的口令下,我们竟然一个个不知如何迈步了。窘迫和惊惶失措中,要不踩了前面人的脚跟,要不胡乱挥起的手臂碰着了旁边人的身子,而更多的是将脚上的鞋子跑丢了。这一切在队伍中引起一阵又一阵放肆的哄笑和责骂。好在有莫先生在旁边时时指点提醒,我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出尽洋相。

第一天的早上,我们虽然只是围着操场跑了十圈,但仍然有十多个人没办法跑完全程。他们要么在奔跑中突然栽倒在地,人事不省,要么喘着粗气主动逃出奔跑的队伍,气力全无地瘫坐到地上。

跑完圈以后,我们这一千号人被分成了五个中队,我们这些从冉家坝出来的人被分在第三中队,中队长是朱班长。这天早上的早餐让大家异常失望,竟然是清汤寡水的苞谷稀饭就泡萝卜,其他什么也没有。即使是这样,大家在抱怨之余,仍一个个将饥肠辘辘的肚子灌得圆鼓鼓的。

要么是想早点儿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训练成一个真正的士兵,要么是有心给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农民一个下马威,早饭过后,没容我们有些许歇息,朱班长又将我们吆喝到操场上进行队列训练。感觉队列训练比跑圈更让人难受,整整一个白天,尽是“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直转得人晕头转向,没办法辨清楚东西南北,转到最后许多人甚至连左右前后都没办法分清楚了。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落山,大家心底都暗自庆幸今天的苦难总算熬到头了,没曾想朱班长闷声不响地将我们全部带出学校,一路小跑跑到学校西头一座乱石山下。他对我们满脸的惶恐和怨愤几乎熟视无睹,面无表情地指着已经与铅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的山头说:“爬到山顶,今天的训练结束。”

此刻,大家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仍一个接着一个往山顶爬去。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就习惯于爬山的人而言,若在平时,爬上眼前这座山头肯定是小菜一碟,但是在今天,感觉比登天还难。大家一个个攀着大大小小的山石,拽着高低错落的荆棘野草,咬紧牙关,默默无言地往山顶上爬去。在爬的过程中,许多人跌得鼻青脸肿,也有许多人被荆棘划得血肉模糊。待爬到山顶上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山顶上的风较山下大了许多,吹在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身子上,感觉透骨里凉。我斜靠在一块岩石上,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边打量着山下的一切。这时候夜幕早已降临,山脚下的一切已经被夜色完全笼罩着,只有远处稀落的灯光在淡淡的雾气中忽隐忽现。无须人指点,凭感觉我就知道那儿就是我梦中的万州城。

老话说了,上山容易下山难。由于天黑看不清脚下的一切,再加之原本精疲力尽,以至于在下山过程中有几个弟兄不小心扭折了腿,其中就有始终与我在一起的莫先生。自莫先生摔倒的那一刻,我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巨大的力气,竟然将身材高出我一大头的莫先生硬生生一直背到山下。在此期间,冷莽子和其他几位弟兄好心想帮我背一段,也被我断然拒绝了。事后,内心里我为自己当时的勇敢和固执感到非常奇怪。但现在想来,当时的举动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是吗?长这样大,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也是第一次以自己的举动赢得外人的瞩目。

这天晚上在我们睡觉的屋子里,咒骂声和抱怨声响成一片。咒骂和抱怨的原因在于这当兵的生活确实太苦太累,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轮到以后上战场,不定会将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连个收尸的人都难得找到。混乱中,大多数人只是借机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但仍有几个胆子大的竟然明目张胆地声张,说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一定跑回家去。我自在草席上躺下后就没有吭声,耳朵里若有若无地听着其他人的抱怨声和身旁莫先生的小声呻吟声,脑子却没有一刻闲着。我将今天一天的经历在脑子里仔细过了一遍,不相信这就是当兵的真实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与爷爷曾经对我讲过的冉家坝那两次均由当兵的引起的大劫难简直有天壤之别。冉家坝那两次大劫难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导致我们曾经辉煌的冉家坝走向破败和没落以外,再就是对当兵的敬畏。我始终认为,当兵的应该是天神的化身,是威风的代名词,因为他们对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生死死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一权力几千年都存在,无人能撼动,也没人敢撼动。现在呢?我还真有点怀疑仍然留存在自己脑海中的那些敬畏印象。但是,不管是怀疑也好,失望也罢,逃跑的念头却从没有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这主要是基于我的胆小,因为每次在逃跑的念头快要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一刻,冉兴文以及其他几个弟兄在逃跑过程中被乱枪打死的血淋淋模样就会抢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老话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没必要为了逃避眼下的苦和累进而将自己的小命给弄丢了。再说,幺姑还在期盼着我能够活着回到冉家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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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直到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第三天几乎重复着第一天的经历。只是第四天早上发生的枪毙逃兵的那一幕,让我们原本已经麻木的身体和思维,像突然被一根银针使劲扎了一下似的,陡地觉得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这天早上在操场上列队唱完《壮士出川》后,久未露面的鲁长官黑着脸,满面煞气地走到队伍前面的土台子上,他双眼冷冷地对下面的队伍扫视了一刻,开始讲话:

“作为新兵,你们的表现都非常不错,不仅能够吃苦,而且敢于吃苦。而我们能够吃苦、敢于吃苦的目的,就是为了日后能够打胜仗,能够尽可能多地消灭占我河山、杀我同胞的日本鬼子。但是,非常遗憾的是,你们当中竟然出了那么几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这不仅是你们的耻辱,也是我们中国军人的耻辱。对于这几个军中败类,我们决不能轻饶。现在我宣布,将那几个败类带上来。”

鲁长官话音刚落,四名平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军人押着七名五花大绑、脸色苍白的逃兵走到台子中央。这七名逃兵的出现,引得我们原本平静的队伍一阵剧烈的骚动。我踮着脚,伸长脖子朝那七个逃兵好一阵打量,却一个都不认识。毫无疑问,这七个人不是与我一道从冉家坝出来的那三十五个人中间的,我悬着的心在紧张了那一刻后,陡地落了下来。

“你们看清楚了,就是这七个可耻的败类,可耻的逃兵。”鲁长官怒视着他们,又将目光转向我们,“你们说,我们该如何处置这些败类?”

台下的队伍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有人高声喊道:“毙了他们。”也有人喊道:“砍了他们。”甚至有人喊道:“活埋了他们。”在经过一阵乱哄哄的叫喊以后,最后整个队伍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声音:“枪毙他们。”

“好!”鲁长官大喊一声,然后使劲挥了一下手,制止住队伍的叫喊,“我鲁某人遵从你们的意愿,那就枪毙他们。行刑队,将这七个败类押下去,就地正法。”

这七个逃兵当时肯定没有料到竟然是这种结果,结果全部瘫软到台子上,最后被行刑队的那帮弟兄们像平日里我们拖土豆袋一样,一个个拖到操场东边那堵土墙下,牢牢地捆绑到一溜排列着的木桩上。让我奇怪的是,那七个家伙竟然没有一个向鲁长官求饶的。是他们有骨气吗?肯定不是。能够解释清楚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全被台子下义愤填膺的喊叫声和责骂声吓破了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杀人。行刑队的七个弟兄相隔那七个逃兵只有二十米不到的距离,在旁边一位满脸痘疤、上嘴唇留着浅浅胡须的军官清脆的口令下,机械地完成举枪、上膛、瞄准、射击这一整套动作。刺耳的枪声响过,淡淡的硝烟散去后,我看见绑在木桩上的七个逃兵几乎全是一个姿态,反背在木桩上的双手仍牢牢地绑着,脑袋却像没有系挂的葫芦一样软软地耷拉在胸前,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也没有看到四溅的血水。杀猪的场面我见得多了,再温驯的猪,临死前都会有一番挣扎和声嘶力竭的惨叫,但我始终没有听到那七个逃兵哪怕咽气前的一声无助的哀鸣。我说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杀人,所以无法了解其中的原委,但是在日后杀人的场面见多了,也就一切释然了。这些行刑的弟兄不愧是职业杀人者,他们射出的子弹要么正中心脏,要么直接打在脑袋上,而被打中了这两个地方,肯定是一枪毙命,被毙者别说挣扎,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

这天早上,我们仍绕着操场跑了十圈,虽然每一圈跑到那堵土墙边上时,我们都可以看到那一顺排着的七个逃兵,但是,我没有感觉整个队伍有丝毫兔死狐悲的气氛,甚至看不到一丝怜悯的眼神。自始至终,整个队伍的脚步整齐划一,整个队伍的口令铿锵有力,整个队伍的气势直冲苍穹。这种精诚团结、勇往直前的感觉是所有人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训练继续机械、残酷地进行下去。但是,计划中三十天的训练在第十天就提前结束了。至于提前结束的原因,没有人向我们解释。

这天早上,在操场上唱完《壮士出川》后我们并没有继续跑圈,而是随即散队,带上自己的简单行李,然后在眼镜军官的带领下,喊着已经熟悉的口令,成两列纵队,在沿途老百姓漠然的注视下,径直跑向万州城的轮船码头。

这十天的训练我学会了什么呢?现在细细想来,还真的没什么可以在日后的日子里向其他人炫耀的。不错,我们学会了《壮士出川》这首歌,学会了绕着操场跑圈,也学会了在跑圈过程中喊口令,也知道了当逃兵的最终下场,等等。但严格来讲,这些学会与知道的东西与战场上的生死并无多大的直接关联。在这十天中,我以及其他弟兄最大的遗憾是与战场上的生死有着最大关联的枪都没有摸过。而这一遗憾最终导致我们中的许多人在日后的战场上死于非命。

三、走出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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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是作为一个从没有离开过家的农村少年,即便是作为一个在操场上跑了十天圈的所谓新兵,战场这个名词在我的脑子仍一点概念都没有。以前听爷爷讲过杨家将和岳飞什么的,但爷爷所描述的战场情景,最终以川剧里那些描着大花脸、背上插着各色羽毛、说话拿腔拿调的戏剧人物呈现在我的脑子里,不仅色彩斑斓,而且充满童趣。这天,我们在万州江边列好队后,眼镜军官站在队伍前以庄重肃穆的语调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算正式奔赴战场了,既然是正式进入战场,那就意味着必须时时小心谨慎,处处以命相搏,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强大的敌人,取得最后的胜利。听了他的这些话,当时我的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以前看过的那些川剧里的各色人物以及那些让我头晕目眩的斑斓场景,一种好奇心态下的向往情愫陡地一下涌上我的心头。

眼镜军官告诉我们,所有的人马必须及时乘船沿江而下,赶到三百多公里外的宜昌,那儿战场形势非常危急,我们是作为援兵支援那些与日本鬼子战斗多时的兄弟部队。

眼镜军官话没说完,队伍里就有人挥着空空的双手大声喊:“我们拿什么打鬼子呢?总不至于赤手空拳吧。”

眼镜军官说:“大家放心,抵达宜昌后就给大家分发武器。”

“都能分到吗?”站我旁边的莫先生问道。

眼镜军官说:“都有,机枪、步枪、手榴弹什么的,都有。”

“我要一挺机枪,那样可以像割麦子一样突突地将鬼子一扫一大片。”有人喊道。

“我才不要机枪哩,那样太费神。我要一捆手榴弹,往鬼子群里一扔,那就一炸一大窝,多省事。”另有人嚷嚷道。

更有人嚷道想要一门大炮,轰地一声,轰死所有的日本鬼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到宜昌后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望。

我看了看站在眼镜军官旁边的朱班长,不知遇到什么顺心事,此刻他正咧着嘴巴傻了吧唧地笑着,平端在手上的那杆步枪在阳光下散发出清冷的蓝色光泽。当时我在心里想,什么机枪、手榴弹的,只要能有一杆像朱班长手中的步枪就可以了。毕竟在这个队伍里,我的年龄应该算最小,身材也算最单薄,我不敢有更多的奢望。再说,连朱班长也只能扛着支半新不旧的步枪哩。

在码头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梦中多次见过的可以装几百人的铁船。只是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眼前这条停在江边的铁船比我梦中多次见过的铁船更加雄伟、更加巨大、更加让人不可思议。我细细数了一下,不算水面下的,仅浮在水面上的就有三层。每层都有人在上面走动,但感觉那些走动的人小得像一只只若有若无的蚂蚁。当时我心里想,这样大一条船,可以装多少这样的蚂蚁呀?船头的最顶部立着一根长了许多枝丫的巨大杆子,杆子的最顶端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国旗,国旗下面好像有几个喇叭,里面正在播放着什么歌曲。船的中后部一前一后立着两个黑色的大柱子,此刻,这两根大柱子的顶端正向外一股一股地吐着浓烟,其间还夹杂着些许若隐若现的火苗。这让我想起我们家厨房顶上那个用碎石头垒成的烟囱,只是我们家烟囱里冒出的烟完全没法与这两根柱子里吐出的烟相比。巨大的铁船离岸近一百米远的距离停着,与岸连着的是一串铺着木板的跳船。木板上是一溜从岸上走到船上去的士兵。岸边并不宽大的河坝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乱哄哄的男男女女,从他们五颜六色的着装、南腔北调的嗓音以及惊惶失措的脸色上可以看出这些人全是从下游乘船刚刚到达这儿的难民。战争让他们一个个像掐了头的苍蝇,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前途的迷茫,使他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

等到我们走到那一串铺着的木板上时,大家像我一样将一个个疑问提了出来。有的问这样大的船得几个人驾驶,有的问这样大的船吃的是什么,比如牛吃了草才有劲,这船吃什么才有这样大的劲呢?其中有一位稍稍懂得学问的人问道,这船不是称之为轮船吗?怎就没见着轮子呀。它没长脚没长腿的,凭什么在江面上跑呢?太多的疑惑充满了大家的脑子。

这时,莫先生充分展示了读书人的优越感,对大家提出的问题他一一做了解答。比如他告诉大家,船不像牛一样吃草,是烧的煤或者油,船顶上那两根巨大的柱子是船上的烟囱,那些浓烟是烧煤或者烧油后产生的。再比如他告诉大家,这船确实可以称为轮船,以前船的两边都有两个巨大的轮子,通过轮子转动进而推动船前进,后来轮子改在水面以下了,也就是在水下推着船前进,所以大家现在没办法看到船上的轮子。谁也不知道莫先生的解释是否正确,但是确实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的解释提出异议。

我们带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情上到船上,然后三十个人一组分到不同的房间。房间不大,两边用铁条搭着四层架子,架子上铺着木板,是我们睡觉的床。最上面那层床有两个我那样高,我直担心,如果晚上睡在上面不小心掉下来,那肯定会摔个半死。好在我被分到了最下一层,也就不担心半夜掉下来摔个半死了。斜躺在那个窄小的木板床上,我兴奋得像个好奇的小孩,用指头敲了敲舱壁,又敲了敲床下的地板,最后又朝两边打量了一下门窗,觉得这船并非全部用铁做成,因为这舱壁、这门窗全是木板做成的。这时,我仿佛一下茅塞顿开,原来我们以前所称的铁船,并非全由那沉甸甸的铁疙瘩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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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了船后,我们就被告知,除了上厕所以外,只许待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许去。仍是出于好奇心,虽然没有一点儿想上厕所的念头,我仍找了这个借口出了一趟房间。从船首的房间去到尾部的厕所过程中,我粗粗数了一下,中间走道两边各有十五个同样大小的房间,并且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全船共有三层,总共有九十个房间,一个房间住三十个人,那么全船总共装了不少于二千七百人。在上船的过程中,我知道除了我们现在乘的这条船以外,还有四条同样大小的船靠在码头上,如果都像我们这条船一样装满了人,那可是一万多人了。

我的妈哟,当时我为这个惊人的数字吓了一大跳。

不曾想在睡觉以前我当着大家的面出了一个至今仍让我脸红的洋相。我没有说假话,自我长这么大,只知道家里用豆油点灯照明,所谓洋油也就是煤油点灯,只是听说过,没有见过。至于电灯照明,我更是闻所未闻。所以在晚上头顶上那盏比豆油灯不知亮多少倍的白炽灯突然亮起来以后,莫名的躁动像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左冲右突。在按捺了许久以后,最后我还是兴奋地爬到架子床的最顶层,颤抖着手想去触摸一下那发光的玻璃球。但在我的手还没有接触到那只玻璃球时,就被朱班长的一声断喝给吓得缩了回去。

“你不想活了吗?”朱班长瞪着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话,因为我不明白我只是想摸一下那玻璃球而已,怎么与不想活扯上边呢?

“你不知道电是可以电死人的吗?”朱班长吼道。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满脸怒气的朱班长。确实,在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电”这个字。至于电可以电死人,我肯定更不会知道。

“那你想干什么?”朱班长问。

我犹豫了好一刻,才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只是想……想弄明白,既不烧豆油,也不烧洋油,这球怎……怎就能发光?”

我的话声未落,先是朱班长在停顿了一刻后突然发出一阵怪声怪调的笑声,进而房间的许多人也发出了相同的笑声。他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左摇右晃,其中有几个因无法控制自己,竟然使劲跺着脚、捶打着墙壁。从他们奇怪的笑声和举动里,我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和愚昧,窘迫得脸涨得通红,恨不能立马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钻进去。

还是莫先生帮我解了围。他大声呵斥着制止了大家的哄笑,小心地将我从最上层的床上扶下来,然后坐在床沿上仔细地向我解释什么是电,什么是电灯,以及电除了点灯,还可以带动机器转动等。表面上看,我好像是在似懂非懂地听莫先生解释,但脑子里却始终回荡着大家那放肆的嘲笑声,感觉那嘲笑声仍在像针一样使劲地一下一下地扎着我的自尊心。

在船上的第一个晚上,我是噙着泪水,在无声无息的哭泣中辗转反侧睡着的。

第二天天未亮,还在恶梦中挣扎的我被一长声惊心动魄的汽笛声惊醒。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感觉整条船都在剧烈地抖动,船板、门窗以及我身下的架子床全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散架似的。头顶上那只白炽灯散发出的昏黄的光线也在这剧烈的抖动中上下翻飞,让我有着强烈的头晕目眩的感觉。我坐在床上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好久才慢慢适应了这种不适的感觉。有几个弟兄探身从敞开的门窗里往外看了看,大声叫嚷着说船开了。

一股带着浓烈水汽的凉风从门窗里涌进了房间,船头激起的浪花声也随之而来。没错,船真的开了。

我始终认为,在马车、汽车以及火车、飞机等所有的运输工具中,乘船应该是最惬意的。马车、汽车不仅颠簸得厉害,并且人坐在上面像被绳子绑着似的没有一点儿自由,即使换一下坐姿也非常困难,时间久了,全身上下都感觉酸痛酸痛的。火车和飞机虽然速度较快,但活动空间仍然小得可怜,并且沿途景色的观看范围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人和人之间相互交流的机会比马车和汽车强不了多少。唯独坐船,才让人感觉最为轻松惬意,个中原因除了活动空间较大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人的视野开阔了许多。视野开阔了,心态也就必然轻松了。这不,我早就忘记了昨天晚上那盏白炽灯给我带来的窘迫和尴尬,一个人坐在靠船边的那扇门的门槛上,专心致志地浏览着沿途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所谓熟悉,是指岸边那些在树丛中、雾气中时隐时现的村落,以及村落后面那些绵延不绝的灰蒙蒙的远山。至于空气中夹带着的浓烈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草木的清香,我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一切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渐行渐远的冉家坝,感觉冉家坝就是那些时隐时现的村落中的一个。所谓陌生,更多是指沿途络绎不绝溯江而上的船舶。这些船舶有大有小,有铁船,也有木船。所有的船上都满载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机器或者其他物资,在机器和物资的空隙处则站满了穿着各色衣服的男男女女。在我们乘坐的这条船与这些上行的船擦肩而过时,这些船上的男男女女们都会向我们这条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发出“哦哦”的呼喊。我不知道这“哦哦”的呼喊所包含的确切意思,但是我感觉到其中肯定包含着友好、期待的成分。他们对我们期待什么呢?毫无疑问,他们知道我们这条船是一条运兵船,他们肯定期待这条运兵船上的士兵们能够狠狠打击日本鬼子,帮他们早日结束这妻离子散、背井离乡的困苦生活。说不清道不明,那一刻,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和责任感竟然陡地涌上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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