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兵生涯的开始(1 / 2)

一、去万州的路上

千真万确,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我就从没有离开过冉家坝,去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西边五里路程不到的冷家边。那时在我的脑海里,我唯一的世界就是生我养我的冉家坝,至于冉家坝周边那些大小村落以及山后那些若隐若现的远山,在我迷糊和懵懂的意识里,仿佛那儿就是世界的尽头,除了时不时勾起我无尽的遐想外,始终遥不可及。对于万州,虽然从我刚开始懂事就时时听大人们说起过,但是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述说里,让我越发觉得万州简直就是梦幻的代名词,是天堂的化身。不知多少次,我坐在村头那棵老黄桷树下痴痴地想,这辈子若能够去到这天堂般的地方一次,即使让我立马去死,我也心甘情愿。确实,那些浮在水面上可以装几百人的铁船,那些不吃不喝能够四处跑动的车子,那些比村头那棵老黄桷树还要高得多的房子,等等。这一切,怎能不让年少无知的我生出无尽的联想和憧憬呢?

但是,我没曾想到,从冉家坝到天堂般的万州那段并不算长的山间土路,留在我一生的记忆里竟然是那样的恐怖。

从冉家坝出发时我们一共是四十三个人,其中三十五个与我一样是被应征当兵的所谓壮丁,另外八个是穿着浅灰色军服、扛着乌黑步枪的军人。我们这三十五个人高矮不一,胖瘦不同,都穿着或新或旧的长衫短褂,自清晨离开冉家坝以后,一路上一个个沉默寡言,连咳嗽声都没有。大家始终低垂着脑袋,眼睛像被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绳子拴着似的,紧紧盯着自己的脚背,好像生怕被路上哪块土疙瘩或者哪根烂草根绊倒了一样。而那八个扛着枪的军人,神情却显得异常清闲,有的哼着辨不出歌词的小调,有的则时不时讲一段让人恶心的黄段子,引得其他几个军人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狂笑。这八个军人神情看似清闲,但他们的眼光却从没有从我们这三十五个人的身上移开过,好像时刻警惕着我们之中有谁会趁他们不留意时逃跑似的。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一个他们称作向善坝的小村子。那个嘴角长着一颗黄豆大小黑痣,被大家称作朱班长的大个子军人叉着腰,看了看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又往四下里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喊一声,要大家在这儿歇歇脚。于是那八个军人斜端着枪,粗声粗气地吆喝着,像赶羊似的将我们拢到村头一棵怪模怪样的苦楝树下。在苦楝树巨大的树荫下,大家或蹲或躺着,借以放松一下有点发酸的腿脚。莫先生坐在一块青石上,他身上的青色长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边抱怨那恶毒的太阳,边解开长衫前面的扣子,露出瘦削、雪白的胸脯。我斜歪在莫先生的身边,全身的酸痛让我连与他搭腔的力气都没有了。

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家都拿出随身携带的各种吃的东西抓紧时间填饱肚子。我悄悄打量了一下,大家携带的那些吃的东西其实特简单,大多数是煮苞谷、烤红苕和烤土豆,好一点儿的有如我带的几个鸡蛋。所以,大家在抓紧时间填饱肚子的过程中,也无须有什么隐晦而躲躲藏藏,毕竟吃的尽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我也偷偷看了一下那几个当兵的,他们只是从斜挂在肩膀上的那个像我们平日套在牛脖子上的圈圈似的布袋子里,摸出拳头大小的面疙瘩,就着凉水,一个个像抢食的鸭子一样,脖子一哽一哽地往肚子里吞。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住我们冉家坝最北端的冉兴文。他远远地弓着身子,背对着大家,不大的脑袋往前一伸一伸的,像正在警惕地啄食老鼠肉的猫头鹰似的,不停地吞咽着什么。我们冉家坝人都知道冉兴文一家都是怪人,从不抛头露面,也不与村里人有什么来往。在村子里,他们全家虽然看似是可有可无的人,但不管你记得与否,也不管你在乎与否,他们一家都默默地待在那儿,像一只只蛰伏在泥洞里的老鼠。但是有一点全村人谁都不敢否认,那就是他们家在整个村里是最殷实的,房子最大,穿着最光鲜,连脸上的气色也都是最好的。虽然全村人都不习惯他们全家像老鼠一样过活,但是仍嫉妒他们家的殷实和富有,最后只得以“不出声的鸡子啄白米”这句话来聊以慰藉各自失落的心。

现在,只有我们冉家坝的这几个人对冉兴文这一奇怪的举动见怪不怪,但冷家边那个长着一副冬瓜脸,被大家叫作冷莽子的大个子却按捺不住好奇心。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一块还没有咽下去的烤土豆,蹑手蹑脚地走到冉兴文的身后,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番后,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哟,你小子独个儿吃烧鸡哩。”

冉兴文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拔腿就往边上跑。但冷莽子的动作更快,左手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右手就伸往他怀里抢那只烧鸡。这可是要冉兴文的命了,他尖叫着,手脚并用地踢打着。冷莽子却不依不饶,那模样仿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两人的撕打声最终惊动了朱班长,他怔了那么一刻,手上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面疙瘩,恶声恶气地咒骂着走了过去。当他看到那只油光水滑的烧鸡时,眼睛霎时就亮了,不由分说给了冉兴文一巴掌,伸手一把将烧鸡给夺了过去。回过神来的冉兴文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竟然还想从朱班长手里抢回那只烧鸡,然而未待他的手伸出去,旋即被朱班长一脚给踹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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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班长歪斜着眼睛朝冉兴文身上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用东北口音骂道:“你小子胆子大,有好吃的东西竟然不孝敬老子。”

“这鸡是我妈让我带路上吃的。”冉兴文可怜巴巴地看着朱班长,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妈给你的烧鸡你能吃老子就不能吃吗?”朱班长张大嘴巴咬下一大块鸡肉,头也不回地走了。

冉兴文半蹲在地上,嘤嘤地哭着。

长这样大,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抢别人的东西吃。我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明目张胆欺负人的人。一种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气愤的情愫陡地一下涌上我的心头。倒是莫先生见过世面,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声地安慰我:“以后你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下午的路上,知书达理的莫先生竟然与那个凶狠的朱班长扯上了老乡,两人用东北话天南地北地谈得火热。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话语里面,我听出那个朱班长与莫先生一样也是吉林人,与莫先生的家相距不到一百里的路程。他原是东北军张学良的部下,日本人占了东北后,整个东北军就全部退到关内了。朱班长告诉莫先生,他的父母亲以及兄弟姐妹还在东北,现在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不知道是死是活。说到这里时,我发现朱班长那张像砂石板一样粗糙、冰冷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悲伤。莫先生是个聪明人,立马将话题转开了。接着,他们谈到东北的人参、兽皮以及蘑菇炖小鸡、大白菜炖猪肉什么的,两人的脸上就表现得异常兴奋。后来他们又谈到当兵的事,朱班长有点奇怪莫先生文质彬彬的一个读书人怎就被抓壮丁了。

“我不是被抓的壮丁,是自己报名当兵的。”莫先生说。

朱班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朝莫先生上下好一阵打量:“你自己报名的?”

“可不是。”

“你这不是找死吗?”

“怎就找死了?”莫先生瞪着朱班长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他妈的日本人太厉害了,与他们对着干,最终的结果就是找死。”

莫先生没有与日本人交过手,肯定不知道日本人的厉害。他沉默着,憋了好一刻,才小声说了句:“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呀,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哩。”

朱班长直摇头:“你们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只懂得讲大道理、拼嘴劲,可真正打起仗来那得有本钱才行。”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兵呢?”莫先生看着朱班长。

朱班长却露出两颗大门牙笑了起来:“我说老乡,你看我这五大三粗的人除了当兵还能做什么?还不是想在队伍里混口饭吃。”

莫先生愣了一下,一时无语。

再后来,莫先生谈到朱班长不该抢冉兴文的烧鸡,更不该打人。朱班长又大笑起来:“老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现在我可是兵遇到秀才,同样有理讲不清。当兵的理可不是你们读书人的理。当兵的得孝敬长官,这是千百年来当兵的理,谁也不能改变,也不会改变。再说你不打他,他会知道你的厉害吗?不知道你的厉害,他会服你管教吗?你就等着瞧吧,等不到上战场,你们这三十五个人里面能够活下来的,我估计不会有二十来个。要么当逃兵被枪毙了,要么在操练中被累死摔死了。说不定还会有几个胆小的被吓成了神经病。”

朱班长说的后面这几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差点跌坐到地上。我不明白,当兵的照理只会死在战场上,平日里怎么说死就死呢?并且还会死那样多?我想起爷爷给我讲的那些有关兵的事,感觉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可一世,仿佛所有平头百姓的生死全攥在他们的手心里,轮到我当兵时怎会虎狼变鸡鸭了呢?一时间,我的脑子里像灌满了面糊一样,不知爷爷讲的故事是真的,还是现在朱班长讲的是真的。

在听莫先生与朱班长闲扯的过程中,我抽空偷偷打量了一下我们这支怪模怪样的队伍。初夏明晃晃的太阳光下,不管是我们这三十五个被抓了壮丁的平头百姓,还是那八个穿着皱巴巴制服的军人,一个个全都像被太阳光烤蔫的茄子,东倒西歪、有气无力地行走在散发着浓浓土腥味的山间小道上。那些军人漫不经心地将步枪横着挎在肩上,粗略一看像极了我们平日担着的竹竿一样。冷莽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拣了根树枝当作拐棍,走一步停下来喘一口粗气,口里还叽叽咕咕地不停地咒骂着什么。冉兴文将那件深蓝色长衫的下摆拢起来扎在腰上,摇摇晃晃地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自那只烧鸡被朱班长抢走以后,他始终在哭,现在他那双原本有点浮肿的双眼,已经变成了两颗熟透的桃子,又红又肿。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还真的有点瞧不起他,不就是一只烧鸡吗,那要死要活、痛不欲生的样子,像死了爹娘似的。

太阳落山后,我们宿在一个现在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寺庙里。这座寺庙面朝东方,背后是绵延不绝的大山,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显得非常孤寂。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人为破坏,寺庙的山门、前殿和后殿全垮塌了,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偏殿。裸露的条石和砖瓦之间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竟然惊得杂草丛里一只兔子一下蹿出老远。偏殿里住着一个已经还俗多年的和尚,他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和两个小孩像那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自我们这一行人吆五喝六地进到寺庙里后就不知躲哪儿去了。那和尚好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没容有人吩咐,就默不作声地为我们熬了两大桶热气腾腾的苞谷稀饭。就着一大盆泡萝卜,我们这一行早已经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人,一个个吃得有滋有味。吃饭的时候,朱班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和尚拉着家常。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知道,这座寺庙在十多年以前香火还非常兴旺,林林总总养活着三十多位大小和尚。后来寺庙后那面山上出了一帮子土匪,经常洗劫那些到庙里来进香的香客,结果导致这座原本兴旺的寺庙日渐凋零,乃至落到现在这副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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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大家准备席地挤在偏殿里休息。这时候朱班长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根又长又粗的麻绳,安排手下的那几个军人要将我们这三十五个壮丁的手给系上。这一举动明显是对我们不放心而采取的,所以惹得大家有点不高兴。首先是冷莽子低声骂出了声,接着有几个人挣扎着不让系,双方推搡着,眼见要闹起来了。这时一直闷声坐在香案旁边抽烟的朱班长使劲一拍桌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哗啦一声拉上步枪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着我们:“还翻天了不成。我看今天哪个兔崽子不想活了!”

这一声喊将大家全给镇住了。接下来,像我小时候系青蛙似的,我们这三十五个人一个挨着一个地双手被系到一起,整整系成了五串。在系莫先生时,他低声央求朱班长能不能不系他,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会逃跑。

朱班长朝他撇了撇嘴,说:“我知道你不会跑,但还得系。”

“这是为什么呢?”莫先生问道。

“你知道不,你们这三十五个人若跑了一个,上面会追究我朱大牙的责任。我可不能因你是老乡而冒这个险。”朱班长白了莫先生一眼,说道。

在我们全都蜷缩成一团横七竖八地或躺在地上或斜靠在墙上后,朱班长使劲拍了拍手上的步枪,对我们大声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上面将你们三十五个人交给我,我就得将你们带到万州,即使半道上有谁死了,也得将尸体给捎上。所以今儿晚上你们都得给我老实点,别一门心思想着逃跑,否则别怪我朱大牙不讲情面。告诉你们,我朱大牙和我手下这帮兄弟的枪既会打日本人,也会打中国人。”

我紧挨着莫先生靠墙躺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自躺下开始,我就浑身不停地打哆嗦。莫先生让我挨紧他的身子并将他身上穿的长衫解开,扯过一角盖在我的身上,想让我暖和一点。但他的努力并未能使我停止哆嗦,更没能使我即刻入睡。漆黑的偏殿里,什么也看不见,四下里弥漫着或轻或重的呼噜声以及有人在梦中时不时发出的惊呼声,间或有一只胆大的老鼠从房间的大梁上匆匆跑过,匆忙间将那些若有若无的浮尘洒落在我冰冷的脸上。此刻,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万劫不复的阴曹地府中,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中都充满了恐惧。人在无助时更多会想到曾经有过的温暖和关心,这不,我的脑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出爷爷、父亲和幺姑的影像。爷爷和幺姑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那是毫无疑问的,父亲虽然从没对我有过好的脸色,也没有一句好的言语,但是在我生活的这十五年中,他始终像一尊守护神一样,默默地伫立在我的身后,有他严厉的呵护和无情的约束,我才能挣脱无数恐惧和死亡的纠缠,在绝望中挣扎着活到现在。可是现在爷爷在哪里呢?父亲在哪里呢?幺姑在哪里呢?不知什么时候,两行冰冷的清泪像蛇一样爬过我的脸颊……

迷糊中我被一阵嘈杂的叫喊声惊醒了。我首先感觉到的是莫先生一把抓住我,紧紧将我搂在他的怀里,再进一步我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大声喊:“跑了,跑了。”然后有凳子、木桶等杂物被绊倒的声音和不同嗓音的怒骂声:“唉哟,你瞎眼了,踩着我的脸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紧紧抱着莫先生的身子,丝毫不敢放松。莫先生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安慰我不要怕,但我从他的话音里仍听出他声音的哆嗦,同时也感觉到他干瘦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不住地颤抖。

“站住,站住。”是那几个军人在外面大声喊叫。

“他娘的,真的不想活了。”朱班长在大声怒骂着,“再跑老子就开枪了。”

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过后,接着响起一片零乱的枪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枪声,虽然有点像春节时各家各户放鞭炮的声音,但远比鞭炮声清脆、响亮、刺耳,一声声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直接扎在我的耳膜上,扎在我的心窝里。虽然此刻我并不知道枪声与死亡的关系,但是不可抑制的恐惧仍让我的小便失禁了,因为在哆嗦中,我感觉下身一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热流奔涌而出。

紧随着枪声,一个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四下里弥漫开来。虽然在日后的战场上,对于这种惨叫声我几乎没什么感觉,但是在当时,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惨叫声,仍觉得这叫声不应该是一个人喊出来的,而更应该是一只刚被宰杀的猪或者其他野兽在绝望中出于本能,不由自主地喊叫出来的。

“有一个没有死。”一个军人喊道。

“没有死吗?那补一枪不就得了,留着个半死不活的,是个累赘。”朱班长大声吩咐道。

一声更加刺耳的枪声响过后,那个呼天抢地的惨叫声随即戛然而止。四下里立时又归于死一样的沉寂。

天刚蒙蒙亮时,我们在战栗中被那几个军人赶到偏殿外的场地上。清冷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朱班长将步枪斜挎在肩膀上,嘴上歪叼着一根香烟,面无表情地在我们面前踱了几个来回,然后朝地上几团模糊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说:“看清楚了没有,这就是逃跑者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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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下,我们终于看清躺在我们面前的是五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所有的尸体都血水淋淋,衣服皱巴巴地往上倒卷着,露出已经没有丝毫血色的肚皮或者胸脯。可以看出,这些尸体全是那些军人拽着死者的双脚,像拖死狗一样从打死的地方倒拖到眼前这个场地上。除了从衣服的颜色上我可以认出那具龇牙咧嘴、半边脸沾满污泥的尸体是冉兴文,其他四具尸体我根本没办法确定是谁的。看着眼前明显有点熟悉,却感觉完全陌生的尸体,我没办法相信他们在昨天还是活生生地与我一道离开冉家坝,更没办法相信昨天还在为一只烧鸡伤心流泪的冉兴文就这样没了。

朱班长确实心狠手辣,但是他的心狠手辣也确实收到了他所期盼的结果,因为在后来一天多的路程中,我们剩下的这三十个人,虽然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冤枉气,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至于在以后的若干年中,我们这三十个人当中的许多人以及三十个人以外的更多人,因承受不了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进而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那又另当别论了。毕竟作为一个吃着五谷杂粮、有着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他没办法抵御诸多的饥饿、伤病以及恐惧的折磨,在生不如死的绝境下,抱着解脱的心态,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二、恐怖的新兵生活

到了万州,我也就从井底之蛙似的农村娃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新兵了。

那天傍晚时分,我们一行人筋疲力尽地走到一个看似废弃的学校时,朱班长冷冰冰地告诉我们,我们的目的地到了。既然是到了目的地,也就是说到了万州了。但是让我万分失望的是,我并没有见到无数次在梦中曾经见到过的可以装几百人的铁船、四处跑动的车子以及比村头那棵老黄桷树还要高得多的房子。因为自跨进那个有两个卫兵把守的巨大院落以后,我除了能够看到近五百个像我一样穿着各异、神情呆痴的所谓壮丁,再就是一排排破旧的房屋和房屋四周连绵不绝的高山。

朱班长将我们一行人带到一间稍新的小房子前面。不多会儿,他陪着一个身材高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军官走了出来。军官左手叉腰,朝我们这行人扫视了一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然后他对着手上一张便笺纸开始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对我们一一点名。以正规军人的要求进行评判,当时的场面不仅散漫,并且可以称之为滑稽,因为那个军官所进行的点名过程,竟时不时被下面一阵无法抑制的大笑声或者责骂声打断。引起大笑或者责骂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听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便让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例如念到李六斤、张八两以及陈十串等名字时,你能不笑吗?还有那些樊土豆、曾贱货、李三娃什么的,更是让人无法不喷饭。只是那位军官并不为这些奇怪的名字而丝毫变化一下自己的表情,自始至终他都板着那张瘦削的黑脸,身材笔挺,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将那一长串名字念完。

接下来,眼镜军官开始训话。首先,他用鄙视的语气教训我们,说我们是一帮不懂组织、不懂纪律,像猪一样愚蠢无知的农民。他并不计较我们刚才放肆的笑声和责骂声,因为此刻他仍将我们视为一群愚蠢无知的猪。然后,他以严厉的语气警告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以一个军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彻底改变农民愚蠢无知的本性,否则将面临严厉的处罚。

“知道什么是严厉处罚吗?个中滋味,你们在以后的训练中将有切实的体会。”他怒视着我们,突然提高了语调,“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大家稀稀拉拉地应道。

“再重复一遍,听清楚没有?”眼镜军官大声吼道。

“听清楚了。”这次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

训完话,朱班长将我们带到一间涂着雪白涂料的大房间里排队领取军服和睡觉用的草席,然后又将我们带到一间更加高大的房子里面。朱班长告诉我们,以后一段时间我们将睡在这间房子里面。就着昏暗的光线,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其实就是一间废弃的教室,一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胡乱地堆在进门左手边的墙角。颜色斑驳的地面上散落着稻草和纸屑。从敞开着的四扇巨大窗子,可以清楚地看清外面的一切。面对大门的墙上斜挂着一块满是裂纹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地画着一些不堪入目的男女裸体画像。

在朱班长的大声指挥下,大家将才领到的草席分成四排铺在地上,然后大家开始换衣服。所领的衣服其实只有一套,是浅黄色夏制服。这些衣服好像都是同一个型号,没有大小之别。大家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换好后,就有人开始低声骂了起来,个子小点的抱怨衣服太大,个子大点的则抱怨衣服太小,整个房间里闹哄哄的。我将这身衣服穿到身上后就感觉整个身子空荡荡的,上衣的下摆几乎挨着我的膝盖,而那条短裤裤脚则一直垂到我的小腿处,松垮垮的既不像短裤,也不像长裤。至于那顶帽子,大得能够将我的大半个脑袋装下去。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冷莽子,他显得更可怜,粗壮的上身被紧紧地裹着,连扣子都没办法扣上。这不,在扣脖子上那颗扣子时,直勒得他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声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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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衣服换好后,朱班长命令大家将换下的衣服全扔到门边的一个大竹筐里。但是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大家觉得这些衣服是从家里穿出来的,并且大多数都是崭新的,留着可作为一个纪念,再说如果不当兵了,还可以接着穿。于是许多人在黑暗中将换下的衣服胡乱塞到草席下面,想蒙混过关。朱班长立马就发火了,就近将一个名叫车幸福的瘦高个的草席扯起来扔到一边,抓起藏在草席下面的衣服,一把就给扔到竹筐里了。车幸福心痛得大叫一声,伸手想从竹筐里将衣服捡起来。但是没容他的手够着那衣服,朱班长一脚将他重重地踹倒在地上。“老子的命令是放屁不成。我看谁有胆量将换下的衣服藏着。”朱班长瞪着眼睛,指着大家大声骂道。眼见朱班长没有一点通融的可能,大家心里虽然十万分的不愿意,但是一个个还是悻悻地将换下的衣服全扔到竹筐里了。

这天晚上的伙食还可以,盛在一个大木桶里的米饭管吃,菜也不错,有回锅肉、青炒白菜和豆腐汤。我感觉自己好像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放开肚皮吃过,直吃得确实没办法咽下去后,才依依不舍地将手中的白瓷碗放下。吃饭的时候,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全与我一样,直吃得脖子一哽一哽的,眼睛鼓得老大,那模样特像那些贪吃的青蛙。吃完饭后我就在心里想,当兵还是非常不错的,不仅有肉吃,还能保证吃饱。当时我还不住地为来万州的路上被打死的那五个弟兄惋惜,如果他们早知道当兵有今天这样好的待遇,肯定不会冒死逃跑的。

第二天天未亮,我在睡梦中就被刺耳的军号声惊醒了。号声未落,朱班长就站在门口不停地吼叫着,要大家起床到房间门口集合。由于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大家立时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乱作一团,有的穿错了衣服,有的穿错了鞋子,抱怨声、责骂声、推搡声响成一片。好在睡觉之前莫先生提醒我将脱下的衣服压在草席下面,所以只有我们俩动作最快,几乎是一先一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周边那些像我们一样的屋子门口,同样是闹哄哄的。我和莫先生在门口的空地上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其他的人才陆陆续续地到齐。

“打仗时你们若这动作,早就挨枪子了。”朱班长大声叫骂着,这个扯一把,那个踹一脚,好不容易让大家分成两排稀稀拉拉地站好,然后将大家带到三百米开外的一个操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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