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1 / 2)

窗户外的房子和树开始向后移动了,开始是缓的,李四知道火车开动了。人生头一次坐火车,李四爷充满了新鲜与好奇。

窗外,钢轨蜿蜒向着北京。前朝,人、物、消息靠的是邮传驿路。一个帝国的衰败速度通过驿路的衰败程度,就可以见微知著了。据说现而今,世界上强盛的国家靠的都是火车,火车跑路凭的是钢轨,对钢材锻造技术要求极高。不同于传统驿道,容错宽泛,毕竟人、马机敏,有个坑儿、洼儿、石块儿什么的绕一下就过去了,即使年久失修,只要朝廷不较真儿,地方上就能凑合着维持。但在火车之于钢轨,一点细微瑕疵,就会是道路断裂,车毁人亡的大事。

车厢里,有大碗儿茶供应。李四爷叫了一碗,水刚刚冲下,茶叶还没展开,漂在水中蜷缩着手脚,汤色还是白水的样貌。李四知道,吃茶须耐心,茶香是要等才会出来的。左右无事,翻着车站上买的火车时刻表,乃是个小册子,前边两页写着京张铁路车次及车厢等级的起停时间与价目。后面两页是铁路公司关于大京张铁路的介绍。

李四随意一翻,便有一段描述钢轨出处的文字;……锻炼顽铁化成钢轨实非易事,京张铁路钢轨大部分产自汉阳铁厂的西门子马丁炉炼化,部分出自俾利芝(作者注:比利时)郭克里尔钢铁公司,还有部分出自法兰西国……工成,大清帝国宣旨昭告中外:“京张铁路作为中国筹款自造之路,亦不用洋工程师经理、自与他国不相干涉!”

“喏的颇烦,若不是它说,我还道是集了北京铁匠营中的工人日夜兼工,你一锤我一锤打出来的,原来这般复杂。”李四小声嘀咕,不免来了兴趣,又从头阅读文字:逊清穆宗同治十一年(作者注:公元1872年),为挽国之颓运,官派三十名幼童辞父母,远故土,跨重洋,赴米立坚国留学。詹公天佑亦在其中。其时,米国《纽约时报》以《中国学童在美国》为题,盛赞詹公等中国留学幼童曰:“……他们机警、好学、聪明、智慧,能克服语言困难,且能学有所成,是我们米国子弟无法做到的……”。三十七年后,学成归来的詹公天佑,劈山凿岭,伏水架梁,践禹之苦行,铸钢铁应龙……

“钢铁应龙。嗯,以禹王劈嶺之神龙譬喻火车,哈哈,端底形象。”李四轻赞了声,扭头窗外,看着快速倒退的群山峻岭,觉着自己真个骑在应龙背上,穿行其间。

发了会子愣神,又继续读那文字:……周道回辟,冀昭同轨,勾连绥远,永镇山阿。……吾国自秦以后,以工艺为细民之事,士大夫不屑,致此学中辍。每筑一铁路、开一矿山、每建造炮台、制造机器,如此之类,辄曰:非外国人不能办,而外国人亦轻视中国。

京张铁路筑造之初,外国人著论于报纸曰,中国造此路之工程司(师)尚未诞生也,一时五洲传为笑谈。今者,詹公天佑独运匠心,筑成此路,不假外国人分毫之力,所有一切筑造与管理,皆用中国人为之。嗟夫!如詹君者,可谓能与中国人吐气扬眉矣……米立坚国人亦赞曰:“詹博士发展中国铁路事业的卓越贡献和高尚人格,深为所有米国人敬仰。……”

“呜”一声长笛,车厢突地全部暗了下来,把李四从阅读中惊回到了现实,原来那火车轰轰隆隆地驶入大山隧道之中。

……1912年清帝国皇帝宣布退位,中华民国建立……

光线有些暗淡,李四爷阖上京张铁路时刻表,静静享受第一次坐火车的乐趣。与在马背上的颠簸不一样,策马闹市,行人闪避,瞩目纷纷,口有嘁嘁,马上人,昂首挺胯,目光炯炯,胸怀远方,屁股砸着蛋疼只有心里知道。而这火车强似奔马,穿行山野,虽然不够威风但确实舒服。碗中的茶叶舒展开了拳脚,汤香正浓,“铁马”微摇,一股子茉莉花香让李四想起了堡子里吃洋餐时,魏荮安被严静姝罚酒讲的,恭亲王坐火车下天津卫,喝“高碎”(作者注:上品茉莉花茶的渣)吃包子的段子,不自禁一乐。这些天到张家口察访嫌犯,多亏了当年同是善扑营倳戟的魏荮安大爷,缺了这老警怂,自己真在这张北口外玩儿不转,怎能有如此收获。

一是,查到了嫌凶王卜也就是刁怀远,在堡子里的老店,吉同宸皮货店,与北京的吉同瑞,也就是现在的亦悦洋行多半是姻亲关系,因为前者盘问吉同宸那个表少爷武士英,当问到刁怀远时,武士英虽答个“不认识”,但满脸神情的全是“我认识”,那武士英的道行,焉能瞒哄得过李四与魏荮安二人?否则,李四、魏荮安为寻王卜而来,转日吉同宸便遭灭门,杀人者一不图财,二不为债,世上哪有这般巧事?

二来,查访到,吉同宸掌柜的乃是山西桓山派外门的门人,那么可以推想北京吉同瑞王卜的这一枝也应是桓山派开的。而死者由北京厅郭探长他们查出,衣着晋籍特征,现在更是由晋驻北京会馆报告,一个叫彭樽的人失踪,如果确定彭樽就是死者,那么这起爆炸杀人案,就有可能将范围缩小在晋省内部,进一步缩小到江湖外门之争。

三者,此次张北之行,李四爷深有体会,武林外门开武馆,广纳弟子不单是为了收纳课徒的束脩,更是为了积聚人力,保障门派涉及的放债、票号、钱庄、洋货买办、地产等诸多生意,哪个生意不需要拚刀子护着盘子?

这一趟似乎是一下从水塘里拎出了莲藕,上边清清凌凌,下边跟着更多的塘泥浑水——从一开始就踪着自己的是什么人?南北江湖武林齐聚堡子里难道也是巧合?如果凶案是桓山派,顶多了晋藉武林外门生意上的事,至于惊动南北武林?什么样的生意才能有如此诱惑力?还有……那许久不曾见过的老营标记!善扑营随着帝国的坍塌,旧扑卫只图自保,苟活而已,难道什么人还在执行任务,为谁?李四陷入了沉思……

……车厢外,钢轨与车轮碰撞,发出的声响在山间回荡,王五爷一行一十七人走在古驿路上,那拉镖车的马儿听到了远处山谷里传出的汽笛声和有节奏远去的“咔嚓、咔嚓”声,就凑热闹,也欢儿乍地嘶风而叫,然后不服不忿地,用蹄铁努力踩着老驿路,也弄出些“咔嚓、咔嚓”,终久有些散乱了。

大车上的汲井泉不知它们闹甚,赶紧甩了一鞭子:“瞧,康庄嘿,沿着康庄大道进北京。”

“出了康庄奔怀来,咱就属于张家口地界儿了。”汲井泉和巴喀多济一对一答。

“榆林堡今天是住不成了。”汲井泉叹了口气。

“你还惦记着当年的窝窝头?再吃你准吐,此一时彼一时也!”巴喀多济也回忆起庚子年陪着皇帝、太后西逃的旧事。当年困在榆林堡绝了粮,幸亏当地人送来了不少窝窝头,把个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老太后吃美了,直个劲儿打听,这么好吃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平时在皇城里御膳房不上?

“当年是吴永吴大人吧?”

“对,当时是县令,忠心护驾,献的大窝窝头,事后就升道台了。”汲井泉依然对大窝窝头念念不忘:“文正公的孙婿,后来据说又娶了盛宣怀大人的堂妹……这人受了三个女人的提携,官儿当的也起式子。”

“当年人家是献大窝头,你是跟着吃,结果……”

“结果甭管是献的还是吃的,现在都巴着命挣窝窝头吧,哈哈。”汲井泉抢了巴喀多济的话。

高音宝在前边走的无聊,听二人相谈的有趣也接话道:“当年西狩,咱们都在,榆林堡断粮真是难忘啊,太后只知道饿了就朝使唤人要,立时便有人尚食供奉,谁能想,会在这堡子里找不到一个人使唤了……后来吴大人有部书《庚子西狩从谈》我因着这亲身的遭遇,就细看了这节:由贯市赶到岔道,都宿在破店中,要求一碗粗米饭,一杯绿豆汤,总不得找处。比较逃荒的老百姓,更为苦恼……”

“巳正,抵榆林堡,则居民逃徙已尽,街市列屋尽闭,寂然无人烟。寻至站所,仅有管驿家丁董福一人尚留守未去……吴大人所记文字真是历历在目啊,当时情景至今犹记。”范英明也知道吴永写的这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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