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师傅叫点上了马灯。

李氏镖局的马灯清一色是在德国订制的，全铜的材料，玻璃罩子，底座铸着铜字“李”，内里可以足贮洋火油。

五六盏马灯一齐点亮，登时将孤庙野禅院照得通彻，院当中是口古井，井旁一棵大槐树，后面就是佛堂

“供的哪路神仙？我等上一炷香，祈路平安。”范师傅提一盏灯向大殿走去。

“毗沙门天。”头陀帮范英明推开殿门，范英明率众人跪下奉了香。

“请教主持，这庙建于何年？”范镖头拉着头陀闲扯，众武师装作观看神像和壁画，举马灯四下把簧察看……

“这神乃是尊凶神，被我佛降服后成为释教战神天王，唐人是极信的，这庙应当是唐朝大军征高丽时沿途修建的。”头佗一边说一边拿起供桌上一个糖饼：“心到神知，上供人吃，你们垫垫肚子吧。”

“这个不敢。”范英明假装十分恭谨赶忙摆手谢过。

“神本不食这人间烟火，留下个风俗，其实都是给世间的苦人儿留些活命的法门儿，阿弥陀佛。”头陀见范师傅不接又把供品放回供桌子上。

抹眉八臂灵猴朗嘎和钻腿儿靠吉道杰各举马灯过来，冲范英明点点头：“把簧了，治把窑是个尖局。”江湖调侃儿管和尚叫“治把”，他们是告诉范英明，察看了没见到暗门夹壁，和尚庙是个真庙。

那头陀听他们调侃儿，脸上没有什么反应，等朗嘎和吉道杰说完了才又接道：“我正准备煮饭，索性多下些米，你们大家一起来吃罢。”

“噢，多谢主持美意，我这伙计中大半皆是清真教门，劳烦借口锅灶柴火一用足矣。”

头陀无奈点点头：“好吧，你叫人随我来。”

四个武师傅随头陀进了大殿旁边的一间厢房，一个人把灶上大铁锅用随身火碱水刷洗一遍；另一个把灶中火引得炽盛；再有一个把随身炒米倒入锅中；又一个把些干肉乳酪萝卜细细切碎倒入锅内，不一刻，热气腾腾一锅乳酪肉糜粥便熬得。

范师傅盛了一碗对头陀道：“师傅请用。”

“罪过，罪过。”那头陀赶紧双掌合十。

范英明一愣旋即明白：“师傅勿怪，明日我等留下银两，给师傅换口锅。”

众武师各找廊下背风之处，掏出来随身干馕饼和六必居酱菜疙瘩就着热粥吃了起来。很快，有人先吃完，起身到门口替换“收口子”的伙计，一切行动皆有条不紊。

饭后，范英明叫过朗嘎：“这荒野孤庙还是须谨慎，明儿赶车的在廊下铺狼皮筒子睡了，其他人轮班值守。”

“放心吧，大镖头。”朗嘎回身冲院子里众人说：“倒、阳、切、密四埝儿挡住了风，塌笼上雪花万儿，补丁万儿，扎口子柳时一个班，浑天多把簧，擦着青天儿扯轮子。”

众人齐声答应，各自执行，弄得王五爷摸不着头，他凑过来不好意思地看着范英明。范师傅笑了笑拉王五爷在井后槐树下一坐：“来，暂时没事做的，过来一起熬夜讲闲话。”然后小声在王五耳边轻声：“都是江湖的把戏，无非东西南北、房上、门口警戒，让弟兄们弄，王五爷多跑些镖自然就都省得了。”

马灯挂在大槐树下，地上铺好隔冷防潮的厚皮子，范英明挨着王五爷，抹眉八臂灵猴朗嘎、钻腿儿靠吉道杰、锁滑车儿高音宝、闪地儿泼脚巴喀多济围一圈坐着，中间一个大炭火盆烧得正旺。门口，绕海架梁脚祝况、盘龙大得合勒麻刚、鬼咬踝小得合勒麻强三人上半宿守门外的牲口和大车“扎口子”；左廊下，撮尘飞踢子施公展，相怀里刀钩倪选，擦肩外刀勾倪晃；右廊下，虎贲握腿单一铁、狼突圈腿嵇淞然、马面难缠反把汲井泉六人半眯半醒，皮筒子里都怀着兵刃暗守着六合位置，大殿两个角由甭想跑三道要白文明，苍龙吐月手钩子冯莫存两位师傅盯着“塌笼”（房顶）。

云遮了月，孤庙在旷野中孑然而处，四外的静，包围着众人。庙外远处的孤坟方向似有似无的南音箫声，似乎还是《录鬼薄》那汪元享的曲子。

起式为汉宫秋；正文是子夜歌：

远城市人稠物穰，近村居水色山光，

薰陶成野叟情，铲削去时官样，演习会牧歌樵唱。

收煞依然子夜歌：

老瓦盆边醉几场，不撞入天罗地网。

……

众人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孤坟里埋下的是甚的人？”吉道杰问树下靠着的头陀。

那头陀也挤进众人圈子：“还是团合着暖和，这位大爷你当真想听野狐禅？”头陀把手伸向炭火盆子上暖着。

“长夜难捱，但说无妨。”高音宝接口道。

“那孤坟乃是前边村中一个孩子的。说来话长，这里原来有个村子，老辈儿讲，他们都是随唐王东征高丽的军户。”头陀拽出个酒葫芦喝了一口，示意众人，众武师摆摆手，唯王五爷伸手便拿起喝了一口，感觉一线热火顶了上来。

头陀一愣，又继续道：“原来那孤坟处有户人家，掌家的是个猎户，距这不远处，山中有条沟渠，村子里的规矩月照沟渠时不要唱歌，因为有冤死的厉鬼在那沟中洗尸身，吸月华阴气，听人唱歌便会大怒，给唱歌的人带来灾祸……”

头陀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缓缓道：“一天夜晚，这个猎户在山中友人处吃了酒，偏要下山回家，友人苦劝不住，只好依他。那猎户行到半山，被山风弄得酒劲上涌，见着沟渠便欲上来喝水，没几口便扑地倒了，许久，醒来，见月光照在沟渠之上，一惊而起，四面寂静，这猎户自恃胆大，放声高歌壮胆，一遍后并未见厉鬼出来伤人，人凭酒使又纵声高歌，依然完好无恙，不禁哈哈大笑，嘲笑村人愚昧，于是一路沿沟渠乘月色踏歌而归。”

见众人听得入神，那头陀继续道：“到了家门口，就是来时你们望见的孤坟处，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他家门口，见了猎户向他施礼，然后递上一个竹筐上面盖着厚白布，那女子说自己是个仆人，应主人要求把这个礼物送给猎户，猎户接过竹筐忙鞠躬还礼，抬头时却不见了那女人。猎户掀开竹筐上的布一看，其中竟然是一颗血糊糊的孩童的头。猎户惊慌失措冲进家中，发现他的孩子尸身躺在屋子里的地上，头已经没有了。”

众武师饶是多年行走江湖也听了个心惊肉跳，左右廊下也有武师半靠而起屏息静气。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村子里的人都得了怪病，相继死去了，那个猎户十分后悔，也投井而死了。”头陀讲完缓缓起身去添火，众人看着树下青黯黯的井口相顾骇然。

墙外孤坟，南音又起。

起式甘州曲。

正文三台令：

江南倦客登临，多少豪雄，几许消沉。

今日何堪？买田阳羡，挂剑长林。

霞缕烂谁家昼锦，月钩横故国丹心。

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