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1 / 2)

北京城,风轻云淡。灰色的城墙衬托着城门楼子上承柱褪了色的朱红,塞外来的风沙轻轻扣着关,一队骆驼缓缓进了城门,驼铃摇曳一派安详。城里人做事总是些匆忙,行过万里路的骆驼偏生不紧不慢,占着大道悠闲地晃荡前行。看着节奏慢,但步子大,把前边,担担儿的,赶脚的,拉车的都逼到了道边儿。一个老太太紧捯饬着小脚儿,但是始终被骆驼大蹄子“咚咚”踏的声音撵着,摆脱不掉,最后终于累地放弃了,也闪在一旁呼哧带喘地笑骂赶骆驼的人:“死催的,要把你老祖奶奶踩出尿来了。”赶骆驼的坏笑不搭腔儿,北京城老太太的嘴,可惹得起?

一辆自行车从驼队后追上,车子灵活在骆驼中穿行,打出一串脆铃声,唬得几个骆驼乱了步伐,吓得赶骆驼的人忙忙地吆喝。小脚老太太解了气,拍个手哈哈笑:“原来你个乖孙傻骆驼也怕洋马子。”

车上人一身毛呢洋装,头上却顶个瓜皮小呢绒的帽子,屁股在车上撅起老高,一溜儿紧蹬,把骆驼队甩下老远。时人有诗评曰:

臀高肩耸目无斜,大似鞠躬敬有加。

铃铛声催人急避,后边来了自行车。

自行车,贴着寺庙的明黄瓦压盖下的红橙色墙根儿一弯,划过了五六条胡同,最后,在桂花胡同马六先生府前停了。那人在门口用手一打自行车铃,只过了片刻,门儿开了,小童儿偃月儿、点星儿一齐冲出来抢车:“侯大大,我家爷叫您直接进去。哎呀,点星儿你后边扶稳喽,今次该我骑,莫摔了我。”

“仔细,莫摔跤。”男人笑着叮咛两个很快不见了踪影的小童儿,然后,一转身进了门。门里,易七郎在候着,见他进来说道:“侯大爷,家主爷在制印斋。”说完,易七郎关上了大门。

主房旁边另外一间小屋,马六爷此时正马步站稳,左手悬空把一方印,右手执刻刀在印石上雕琢,时而右手行刀,时而刀定住而左手擒着石印围着刀转,腹顶如鼓,呼吸匀厚深长。

“侯亚捷请马六先生安。”侯亚捷一直等马六爷把最后一刀收了才轻声问安。

“上回上了个当,这陆军部稽勋局关防,印文的顺序应是左、右下、右、左下……上回猜错了,差点折个弟兄,噢,静岸来啦,坐。”马六爷把印放桌子上,擦擦汗。

“民国的关防快让您仿了一圈了吧,哈哈。”侯亚捷和马六先生关系非同一般。

“三一处,关防印鉴加密,防假与做假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这西洋的放大镜是好东西。”马六爷把一个放大镜和一个摹印的本子递给侯亚捷:“静岸,看看,可混得过去?”

侯亚捷认真翻看,不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忽然在一方关防处停下,笑道:“总统政事堂机要局,哈哈,机要局三科叶迦科长知道我掺和了,非要我命不可。”

“你甲午年底不是就由仁川返回天津了么,与他甚的干系!”马六爷把刻刀收在盒子里,用一把竹印规在一个本子上先比好位置:“把那方新刻的印帮我印一下,我再修修细处。”

“一晃十八年了。大清国驻高丽前敌行营电报局。哎!我倒是提前回来了……平壤失守是八月十七(阳历9月16日),差点就……甲午一败好惨啊。”侯亚捷用力在印上左右压一压,掩饰了因激动而微抖的手。

“人皆是缘法,她阴差阳错没与你回来,说明她的归宿就是家乡,不弃莫离。”马六爷把放大镜拿起来,俯下身子仔细看方才刻的印:“这一竖三个缺齿是他们故意做上去的,这次仿的比较像。”

侯亚捷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马上展出笑,他的脸已经有些微微发胖,一笑,左嘴角儿居然有个小靥窝儿。

“静岸,你们电报局有什么故事?”马六先生故意岔开话题。

“正是有事儿。”侯亚捷掏出个本子,里面记满了字,我这个月和各个局的弟兄互通了一下,发现南北江湖的都在赶往张北,似乎在找什么人。

马六先生拿过本子看上面抄的电文。“噢?找什么人?”

“这个不知道,协会里大家各自找能赚钱的消息,这个消息别人都不感兴趣,却让我发现了,好歹以前咱们也管着江湖这帮人,轻车熟路,记得他们密电的码子。”

“他们电报没说找什么?”

“没有,电报么,一字一金,都极简略,报个行程动向,没那么仔细。”

马六爷点了点头:“再看看,看他们究竟想翻出什么来。”

张家口堡子里西部群山,有座山峰秀丽非常,名赐儿山,山腰古寺叫云泉寺,乃是释、道合一的去处。云泉之名取“泉自云中流”之意,寺内子孙娘娘殿,逢农历四月初八庙会,来此登山焚香祈求娘娘“赐儿”之人络绎不绝。往群峰深处走,野径通幽,林密沟深,山路中,几个人,边撅着坡上遮眼拦手的灌木杈儿,边互相抱怨:

“啊里起里(去哪里啊)?”走在最后边的一个年轻人有些泄气。

“我给你佛(说),闭上嘴巴,跟着就是了。”他前边一个花白胡子没好气地说。

“你做甚哩。”又一个戴皮围腰的对走在最前面的皮帽子发问:“你站在这里看甚哩。”

“我看看方向。”皮帽子四面转着看。

“看甚?”

“寻个日头哩。”

“可寻得下?”皮围腰也跟着仰头看。

“哥不吃桃(哥不知道)。”

“不吃桃(不知道)你带我们来这里瞎寻个啥?”花白胡子有些火了。队尾的年轻人索性一屁股坐地上:“转悠了一天,还是在这林子里打转转,你看……”他伸手指向一棵树,那树上有个地方削了块皮,上面有个七星连珠的标记:“这个是晌午我拿刀子划的。”几个人凑过去看,带头的人说道:“这么佛(说)咱们一直在打圈圈。”

“咦,这个是问樵门,这个是谁?这个似乎是武当……”花白胡子在旁边的树,山石……找到了不少江湖绿林的标记。

“我给你们佛(说),掌门派咱们来没错,这帮凉怂也都闻到味儿过来了。”

“但是你要能从林子绕出去啊。”年轻人打着哭腔:“马上天就黑下了,不得冻煞哈。”

“莫慌,师兄这个人赶三滴很(能干得很)先寻下日头,就知道方向了。”皮围腰一边急切切帮助他找日头,一边安慰众人。

“你俩,木滴食都抹不着(傻的饭都不会吃),你问问他,他家房子窗户朝东开还是朝西开,他知道不?”众人中一个女子说道:“来的时候沿着官道走,都能走迷路了,这黑林子里咋弄法?”

“你不用咯不着二五(炫耀),你知道路?你来!”皮帽子虽然有些泄气但是依然嘴上不服输。

“个阴天,哪里来的阳光?你就知道看太阳,还是书本本上现学的。”女子狠狠地撇了撇嘴。

“平时么,天天呆在家里,认认真真练习武功,没事学的辨方向啊里起里(上哪儿去)?”

“一帮大男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知道练拳运气,去个省城都得让人抬着,早知道这个样子就不要撺掇师父千里万里赶来。”女人嘴里依然不饶人。

“你没有撺掇?师父可少听了你的挑唆?好,等找到那秘本子,你不要看。”皮帽子因为确实找不到路,再加上让女人数落,有些烦。

对面树林传来响动,众人有些惊惧,停了斗嘴,各自拉出家伙。半晌,对面树后传来个声音:“你们可是崆峒派的师兄?”

“我们是崆峒外门,我乃醉登云霍振,请教。”皮帽子朗声回答。

“厄蒙似(我们是)全真派的。”对面一阵“稀里哗啦”几个年轻道士打扮的走了过来,打头的一个人可能簪子找不到了,头发蓬着,上面歪歪斜斜插个断树枝。

醉登云霍振看到这个人马上一抱拳:“周雅麟周师兄?”

“是在下。”

“哎呀,前年在西安府还看过周师兄练履霜破冰掌,这位是~恕我眼拙。”醉登云指着周雅麟身后一个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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