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黄河作证(2 / 2)

到山下后,那女人撇开我们,直接找到了眼镜连长。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办法,竟然让眼镜连长当着陈新财、冯十六和全连弟兄们的面,表态不再处置他们。我们知道,眼镜连长为这一承诺承担了相当大的风险,如果上面追究下来,他还真没办法推脱。

“也是的,凭什么说这两位兄弟是逃兵呢?羊被打急了也知道找地方躲藏嘛。”这女人虽一脸笑容,但仍一副得理不饶人的表情。

亏得了这位精明干练的女人,陈新财和冯十六最终逃脱了被枪毙的厄运。也亏得了这位女人,那些新兵们少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因为在以后的训练中,我们对他们的态度一下好了许多。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一向脾气暴躁的朱连副竟然偷偷与这个泼辣的女人好上了。

开始时我们只是隐隐感觉自发生逃兵事件以后,朱连副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时不时吼这个骂那个,现在倒好,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村边那棵歪脖子老枫树下闷头抽烟,或者望着云遮雾罩的山顶发呆,一整天都不与人说一句话。后来,我们经常老半天不见他的踪迹,甚至有时晚上也未见他按时归宿。大家虽然感觉他有所变化,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变化会与那个女人有关。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那条黑色的四眼狗围着他撒欢时,才恍然大悟。当然,敢当面揭穿这一秘密的不是我们这些不懂男女之事的毛头小子,而是一向沉稳老到的莫先生。

那天莫先生见到那条狗时,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莫名其妙地在朱连副的肩膀上使劲拍了一掌:“还真有你的。”

“怎了?”朱连副瞪了莫先生一眼。

“上手了?”莫先生做了个鬼脸,朝山顶上指了指,“那个女人。”

“上手了又怎样?”朱连副倒是坦白,一口就承认了。

莫先生没想到朱连副这样爽快,样子就显得有点儿尴尬,只得不住地朝他竖大拇指:“有能耐,有能耐。”

朱连副就没再搭理莫先生,自顾自地逗那条狗玩。

离开瓦窑沟前的一个月,朱连副竟然搬到那女人的窑洞里去住了。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弄些吃喝带到山顶上去。根据队伍里的纪律,他这样做是不允许的。不允许又咋了?全连没人敢管他,包括眼镜连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不知道。私底下大家仍然议论纷纷,只是从大家的表情和语气来看,更多是出于一种嫉妒。毕竟全连一百多号人,唯有他一个人能够像神仙一样搂着一个鲜活的女人睡觉,这种刺激让大家一个个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这种嫉妒最终导致冷莽子挨了朱连副一顿狠揍。那天我在乱桠口站完岗刚回去,发现冷莽子红肿着脸坐在村边一块大麻石上流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冷莽子流眼泪,就显得非常吃惊。后来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冷莽子只是背地里说了一句那女人是个破鞋,谁知这话竟然被朱连副听到了。朱连副人脸一起,狗脸一挂,立时就翻脸了,拳打脚踢地将冷莽子一顿猛揍,要不是眼镜连长及时赶到喝止了朱连副,冷莽子不定就被打死了。

“不就是一个破鞋嘛,还当什么宝贝。”冷莽子抽泣着,心里仍不服气。

对于什么可以称为破鞋,什么可以当作宝贝,我不是十分明白。但对朱连副动不动就打人这一做法,我依然感到愤怒。后来我从莫先生的嘴里得知这女人的丈夫是二十九军的一位营长,五年前在一个叫作喜峰口的地方与日本人作战时,被日本人打死了。从这女人的经历我虽然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精明干练,也明白她为什么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回陈新财和冯十六的小命,但是,这一切仍不能减轻我对朱连副的仇恨。

十六岁的我仍是懵懵懂懂的,确实不知道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但是在我们离开瓦窑沟时,目睹朱连副与那女人依依惜别时,我才第一次略略知晓什么是男女之间的真正感情。

真的,朱连副在与那女人挥手告别时,通红的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二、死亡的意义

6月初,接上面命令,我们团与其他两个团开始南移,准备策应友邻部队对日本人的阻击。

经过连续三天多的冒雨急行军后,我们从夏县抵达平陆县勺堡、李铁沟和水磨沟一线,与驻守张店的日本人形成对峙的态势。在进攻前的训示中,眼镜连长将我们面临的形势做了简单介绍。原来这次日本人纠集了三万多人,准备将友邻部队的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一举聚歼于芮城以东茅津渡以西地区,进而沿黄河西进,进逼关中。我们这次部署的目的在于通过给张店的日本人施加压力以牵制南线的日本人主力,进而缓解友邻部队在平陆县城和茅津渡一线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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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抵达张店外围以后,南边平陆县城一线的战事已经非常激烈,密集的枪炮声隐隐传来,雨后湿漉漉的空气也在枪炮声中一阵阵颤动。说不清道不明,这时候只要听到那隐隐的枪炮声或者嗅到空气中淡淡的硝烟气味,我的心就开始提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我知道这是对死亡无限恐惧的结果,却始终无法加以抑制,即使在若干年以后,这一条件反射般的习惯仍在时时折磨着我,让我始终像猎人枪口下的一只小鸟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命丧黄泉。

现在,我们全连人在头天晚上开始就蜷缩在一片茂密的杂树林里,两百米外是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附近的老百姓说这个村子叫邱家庄,庄里驻扎着一个小队的日本人。我们连的任务就是等到天亮以后,肃清这个庄里的日本人。由于前一阵子连续下了多日的大雨,树林里的湿气显得特别重,大家默不作声地匍匐在散满枯枝败叶的泥地上,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感觉一个个都在瑟瑟发抖。黑暗中,不知隐藏在哪儿的那些不知名的野兽的号叫声,让原本紧张的气氛越发显得紧张。

三点多钟的时候,根据眼镜连长的命令,全连从北面和南面两个方向悄悄地将村子包围起来。我随着莫先生沿北边摸了过去,最后全排在村子西边的一个半人来高的土埂后面悄悄埋伏下来。土埂前面三十多米处是一条直通张店的土路,在逐渐明亮的光线中,这条穿行在高低起伏田野中的土路像一条青灰色的大蛇一样,蜿蜒着向西边延伸过去。更远处,在晨雾中时隐时现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房屋就是张店了。

我在土埂下段一处低矮的小沟处趴着,透过散发着浓浓清香气息的茂密野草,双眼直直地盯着邱家庄的方向。我的右边是机枪手新兵何彪,这家伙身材不高,长得结结实实、虎头虎脑,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从没见安分过,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的老家是万州东面云阳县的,与我的老家冉家坝不远。基于这种关系,我央求眼镜连长将他分到我们班上。此刻,肯定是因为紧张,他一会儿瞅瞅机枪的准星,一会儿看看伏在旁边的我。那模样像一只依偎在主人旁边惴惴不安的小狗似的。其实,就年龄而言,他比我还大两岁。

当天上的最后一颗星星在晨曦中悄然隐退后,一声清脆的枪声在邱家庄的东头响起,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如炒豆子般响了起来,并且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和惨叫声。无数吓蒙的鸟儿惊恐地鸣叫着,扑扇着翅膀四下里没头没脑地乱飞。

随着枪声响起,我们这边有些弟兄们开始骚动起来。毕竟大多数弟兄是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难免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莫先生压低嗓子告诫大家要沉住气,不准乱动。莫先生的告诫虽然让弟兄们的骚动稍稍平息了一点儿,却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又一次提到了极点。我那不争气的胃又开始痉挛起来,痛得我冷汗直冒,整个人像摊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大约二十分钟后,十几个衣衫不整的日本人沿着眼前这条土路从庄里跑了出来。他们边朝我们这边跑,边回头往村里放枪。从日本人惊慌失措的样子看,我们这次偷袭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不知怎的,当看到日本人的身影以后,我竟然感觉不到胃痛了。我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轻轻拉上枪栓,将枪托紧紧顶在肩窝上,屏住呼吸,使枪口的准星牢牢地对准跑在最前面一个留着浓浓络腮胡、身材粗壮的日本人的脑袋。在日本人离我们只有五十米距离时,随着莫先生大喊一声打,我猛地扣动了扳机。全排的长短枪也几乎同时开火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最前面那个日本人的半边脑袋即刻被子弹打飞了,黑红的污血和雪白的脑浆像陡地升起的彩色雾水一样在半空中飘浮起来。这家伙往前跑着的身子像突然被人当面推了一把似的,原地怔了一下,然后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身后有四五个日本人也被同时打倒了,有的一枪毙命,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只是被打伤了,躺在地上呼天抢地大声哀号着,挣扎着。其他没被打中的日本人有的直接趴在路面上,有的则跳进路边的水沟里隐藏起来。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活着的日本人开始朝我们对射起来。日本人的单兵素质确实不错,枪法也特准,没多会儿,我身边就有好几位弟兄被子弹打中了,痛得撕心裂肺地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好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比较好,加之我们的人数也比他们多,没多会儿,所有的日本人就被我们的乱枪给打得无声无息了。

在仔细观察了一番以后,莫先生第一个从藏身的地方站了起来,端着枪跑到那条土路上,其他的弟兄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我紧挨着莫先生,眼睛警惕地四处搜寻着,生怕有日本人漏网了。这时候,一种奇怪的想法突然涌上我的脑子,那就是我特别希望能够抓一个活着的日本人。以前弟兄们经常在一起谈论,说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如何了得,宁死都不会投降,能够抓着一个俘虏,即使是一个受了伤的俘虏,那也比登天还难。说来也巧,此刻还真有一个受伤的日本人歪靠在一棵刺槐树的树根上痛苦地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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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活的!”我激动得喊了起来。

我紧跑了几步,端着枪站在这个看上去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日本人脚边仔细端详。这日本人的年龄不是很大,脸上的皮肤非常粗糙,右腹部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脚上的翻毛皮鞋左右脚穿反了,并且鞋带也没有扎紧,看得出他在逃出村子时非常慌乱。这日本人肯定伤得不轻,因为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在巨大痛苦的刺激下,已经完全挪了位置,看上去非常恐怖。不知是什么心态在作怪,看着日本人那痛苦的表情,一种恻隐之心突然从我的内心深处升起,我弯下身子,伸出右手,竟然想去拉这日本人一把。就在我快要挨着日本人的手时,这日本人突然大叫一声,一挺身子,没容我弄清是怎么回事,他的双手就紧紧地卡在我的脖子上了。我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身子扑倒在日本人的身上,只感觉鬼子那双手像只老虎钳一样,卡得我连气都喘不出来,眼前漆黑一团,身子也像摊泥一样软了下去。好在莫先生眼疾手快,大声咒骂着,抡起手中的枪托,像过年时我们村里在石臼里捣糍粑一样,一下接着一下,结结实实地捣在日本人的脑袋上,直到将日本人的整个脑袋捣得像一个砸碎的西瓜以后,我才满身血水地从日本人的手里狼狈地挣脱出来。

“记住,以后就别将这鬼子当人了,见一个杀一个,别他妈想着抓什么俘虏。”在我涨红着脸,无比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莫先生大声对我吼道。

由于庄里仍在响着激烈的枪声,所以我们没顾得打扫战场,就急匆匆往庄里冲去。庄里湿漉漉的地面上、墙角里随处可见日本人和弟兄们血肉模糊的尸体。有几个受了伤的弟兄躺在一个草堆旁边痛苦地呻吟着。我和莫先生气喘吁吁地找到眼镜连长时,他正满脸怒气地在一棵老枣树后面对朱连副大声吼叫着。原来庄里的大多数日本人都被我们消灭了,但仍有五六个日本人藏在村子正中一间坚实的青砖房里面拼死抵抗。朱连副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冲了几次都没有得手,还伤了好几个弟兄。

我和莫先生趴在侧边一堵矮墙上,朝日本人藏身的那幢房子看了半天,感觉确实无计可施。这房子是村子里的一个祠堂,建在村子的正中间,四周近五十米范围之内全是平坦的场坝,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更要命的是,这祠堂从上到下,全是清一色的厚实青砖,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短时间内还真拿它没办法。

“得抓紧时间将这几个鬼子消灭掉,如果张店的鬼子赶过来增援就麻烦了。”眼镜连长急得满脸汗水。

朱连副黑着脸不吭声,只是红着眼睛盯着那房子看。最后他将何彪喊过来,叮嘱他用机枪对着房子右边那扇窗户打,他自己则从房子右边的死角摸过去。在朱连副刚准备好集束手榴弹的时候,冷莽子突然从他手里将手榴弹抢了过去,没容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冷莽子就从那堵矮墙的墙根下面冲了出去。

冷莽子刚一露头,日本人从房子里射出的机枪子弹就朝他扫了过来,直打得他面前泥地上的泥土溅得老高。冷莽子急忙趴到地上,像只螃蟹一样紧贴着地面一步一步地朝前爬去。

“快打!压制鬼子的火力。”朱连副在大声喊叫的同时,手里的花机关枪就朝日本人开火了。何彪手里的机枪以及我们手里的长短枪也刮风一样往日本人打去。密集的子弹直打得那幢房子坚硬的墙砖火星四溅、尘土飞扬。我正打得兴起时,只听见旁边的何彪轻轻哼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根树桩一样仰面倒在地上,带有体温的血水和脑浆溅了我一脸。我没顾得上看何彪一眼,抓过他扔下的机枪,疯了一样朝日本人射击。这是我第一次使用机枪,我觉得用得竟然如此得心应手。我的整个身子随着机枪的剧烈抖动而跳跃着,我怪声怪调的叫喊声好像已经将机枪的射击声完全压住。透过浓浓的青烟,我仿佛看到日本人在我的枪口下一个个像死狗一样被打倒在地上,黑黑的污血渗透了整个地面。事后,莫先生用一种怪怪的笑容看着我说:“看不出祸害也变得疯狂了。”

在我们的火力压制下,冷莽子爬到墙根处的死角,将那捆手榴弹从右边的那扇窗户里扔了进去。巨大的爆炸虽然没有将房子炸塌,却将房子里面所有能够燃烧的物件都给引着了。随着整幢房子的屋顶被烧塌,里面的日本人也全都见了阎王。

这一仗应该算得上小有成绩,我们虽然损失了十一个弟兄,但最终将日本人的一个小队三十多号人一个不剩地全部消灭了。此外,我们还抓到了三个俘虏。只是让我们有点尴尬的是,这三个俘虏竟然又是三个中国人,并且抓这三个俘虏的过程还有一点儿戏剧性。

在打扫战场时,我们在一间房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五个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在得知我们是中国军队后,那五个女子一齐号啕大哭起来。在我们将她们从房间里带出来时,其中一个身材高挑、学生模样的女子突然喊道:“那三个汉奸呢?那三个汉奸呢?”她这一喊,一下提醒了其他四个女子。于是她们带着我们在黑暗的房子里四处搜寻,最后我们在一间偏房的地窖里将这三个汉奸揪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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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个女子一见那三个汉奸,像疯了一样朝他们扑了上去,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牙齿咬,直将那三个汉奸的脸上抓得血肉模糊。从那五个女子声泪俱下的哭诉中,我们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五个女子都是被这三个汉奸从运城那边掳来的,不仅供日本人发泄兽欲,同时他们也趁机糟蹋了她们。

眼镜连长的眼睛早就红了,他愤怒地骂道:“这也算人吗?连畜生都不如。”

“杀了这几个畜生!”我大声喊道。

“宰了他们!”其他弟兄也大声喊道。

朱连副面色铁青,牙齿咬得直响,他一声不吭地从背后取下那把长柄大刀,当着全连弟兄们的面,咔嚓三声,将这三个畜生都不如的家伙活生生给劈成了两半。

…………

6月10日,在将张店东边外围日本人的据点全部清理干净以后,我们开始了对张店日本人的直接进攻。张店是平陆县北端的一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镇,穿镇而过的张茅公路北连运城,南接平陆县城和茅津渡。如果张店失守,则直接导致日本人南北不能相顾,因而对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的围攻也就迎刃而解。然而,毕竟日本人的这次大规模进攻是有备而来,并且在兵力数量上远远多于我们,如果倾其所有与日本人死缠烂打,无异于以卵击石,结果肯定得不偿失。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对张店的进攻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种大规模佯攻,借以牵制茅津渡周边的日本人,以达到减轻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压力的战役目的。

张店所处的地理位置北高南低,除了南边以外,其他三个方向均是群山拱卫。地理上的特殊性,决定了张店原本就易守难攻。加之日本人在占领张店以后,除了在周边构建数量众多的明碉暗堡,并且沿南边的张茅公路设置了许多的外围据点,如果我们直接展开对张店的进攻,则会引来众多外围据点里的日本人围攻。此外,驻守张店的日本人单兵火力原本较我们强大得多,还有数量众多的飞机、坦克、大炮协助防守。这一切不利因素,决定了我们对张店的进攻虽然只是一种起牵制作用的佯攻,但是在具体的进攻过程中,我们仍承受了与佯攻不相称的巨大牺牲。

根据上司的进攻部署,我们团负责从张店南面的凤凰咀一线进攻,直接威胁张茅公路。其他两个团则从张店的东面和北面进攻,形成威胁张店的态势。全面进攻的命令虽然是在6月11日零点发出的,但是在进攻开始前的两个小时,我们连作为全团先头部队,已经先行向日本人的防线进行渗透,并且在全面进攻开始时,实现了埋伏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的目的。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整个白天天空都是阴沉沉的,炽热的太阳变幻为头顶上一片刺眼的白色布帷,仿佛被炭火烧得炽白的烙铁一样,高悬在低沉的天空中。四下里的空气憋闷得像一锅浓稠的滚烫汤汁,在田野和沟壑间恣意飞溅,恨不能将整个世界全部煮沸煮透。整个世界一丝微风都没有,不管是高大的树木,还是低矮的野草,全都一动不动地耷拉着曾经生机盎然的枝丫、叶片,仿佛在闷热的淫威面前已经完全屈服了。人即使光着膀子在墙角的阴影里待着一动不动,要不了多久,全身上下就会渗出一层既黏又稠的汗水。就连那些四处游荡的野狗,也失却了不安分的野性,成群地趴在树荫下面,大张着嘴,血红的舌头耷拉得老长。

在我们连兵分两路潜入夜色里时,我心里暗想,今天晚上一场大雨肯定是少不了了。

在弯着身子小心地沿田埂、麦田走了近一个小时后,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大片长满野草和荆棘的荒地,荒地的尽头应该是鬼子沿着公路挖的壕沟了。在这片荒地上,几乎没有可以隐藏身子的东西,眼镜连长低声命令大家分散开来,在地上悄悄爬过去。只有趴到潮湿的地面上时,我才明白这大片荒地上为什么没有种上庄稼,因为整个地面上全是小碗大小、有棱有角的石头疙瘩,我们穿着单衣单裤紧紧地趴在地上,不仅硌得人疼痛难忍,并且稍有不慎就会弄出响声。我全身绷得像一根拉直了的弹簧,向前没爬到二十米远,渗出的汗水已经将全身的衣服湿透了。我微微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虽然在黑暗中弟兄们的身影一个都看不到,但我仍仿佛看到大家汗水涔涔的痛苦表情。那一刻我想起出发前部分弟兄扛着的那四条足有五米长的木质跳板,他们是怎样拖着那沉重的跳板在地上爬行的呢?又是通过什么方法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的呢?

爬到荒地中间时,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日本人的碉堡了,影影绰绰地像一个个高矮不一的鬼魂一样蛰伏在黑暗中。这时,一道耀眼的闪电像条巨大的银蛇一样在头顶飞快划过,黑暗中的一切一下都露出让人心惊胆战的狰狞面目。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在我们头顶响起,直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抖动。几乎是瞬间工夫,瓢泼似的大雨就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开始时巨大的雨点砸在地上还发出噼噼啪啪的雨点声,到最后,耳朵里能听到的全部是既分不出点数也分不出节奏的哗哗声,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完全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瀑布之中,任凭其肆无忌惮地冲刷和荡涤。雨水在一定程度上隐蔽了我们的踪迹,但让我们的爬行更加艰难。开始时我们像一只只在旱地里缓慢爬行的乌龟,现在则像一条条在泥水里悄然蠕行的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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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百来米宽的那片荒地,我们几乎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才爬了过去。然后,我们挤在离壕沟只有三十来米远的一条半米多高的田埂下面,静静地等待着进攻时刻的到来。

在这难熬的等待中,我的身子一直都在如注的雨水中剧烈地哆嗦,感觉自己竟然像一个等待行刑的死囚,不可抑制的紧张和恐惧不仅将身子的疼痛压制住了,同时也压制住了我的所有思维。

零点刚过,全连的弟兄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行动起来,一个个埋着头,悄无声息地冲向日本人的壕沟。按照战前的布置,负责搭建跳板的弟兄很快将那四块跳板从我们这边伸到三米多宽的壕沟对面,然后弟兄们鱼贯地从跳板上跨了过去。壕沟距日本人最近的那座碉堡仍有一百五十来米的开阔地,在弟兄们蜂拥着冲到开阔地中间时,一个弟兄突然踩着了一颗日本人埋设的地雷,随着轰地一声巨响,四五个弟兄的身体在刺眼的火光中瞬间被撕成了碎片,散乱地飞向天空。其他的弟兄仍没有停顿,径直往前冲去。紧接着,不知是哪位倒霉的弟兄又踩着了一颗地雷,眨眼间被炸得支离破碎地飞了起来。在地雷接二连三响起的同时,正面隐约可见的日本人碉堡以及隐藏在公路路基下面的日本人暗堡,一齐向我们开火了。无数的火舌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将我们紧紧地笼罩在里面。在密集的交叉弹雨中,冲在前面的弟兄们被一个个打倒在地上,但紧随其后的弟兄们好像毫无知觉似的,踩着前面弟兄们的尸体仍前仆后继地向前冲去。

“快趴下,趴下。”朱连副扯着嗓子大声喊着。

“别冲了,别冲了。”眼镜连长的喊叫声明显带着哭腔。

我在一具弟兄的尸体后面趴下的同时,顺势将身边一位仍埋着头往前冲的个子瘦小的弟兄推倒在地。他在倒地的那一刻“哎哟”了一声,我不知他是被子弹打中了,还是在我的那一推中没有反应过来,反正他趴到地上后我没再见他动弹过。

日本人密集的弹雨像一堵死亡之墙一样横亘在我们面前,别说向前冲了,即使你趴在地上抬一下头,随时都有可能被日本人的子弹击中。

我的半个身子被血水浸泡着,身边躺满了被打死的弟兄。即使有几个没被打死仍在挣扎呼喊的弟兄,很快就被日本人补射的子弹给打中了,最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明晃晃的火光下面。子弹像刮风一样,尖叫着从我的头顶上飞过,有的打中了后面那些不知躲避的弟兄,有的接二连三地打在那具我赖以藏身的弟兄尸体上,发出奇怪的噗噗声。子弹溅起的血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恐怖的猩红色。我紧紧地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那一刻,我彻底绝望了,竟然静静地等待着那一颗可以夺走我生命的子弹。确实,在你感觉死亡无法避免时,你的思绪不仅会变得清晰,并且变得坦然。茫然中,那些我熟悉的却早已离我而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一个个笑容可掬,仿佛在争先恐后地对我说:“别怕,祸害,死就是那么回事。”人死如灯灭,我竟然想起爷爷在弥留之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在迷糊中被眼镜连长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惊醒了:“弟兄们,不能等死,给我打!”

在短暂的慌张以后,眼镜连长仍努力组织火力向日本人回击。于是,那些只要是能够动弹的弟兄们,都紧紧地趴在地上,或者找到能够藏身的地方,不停地向日本人射击。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将步枪架在那位弟兄的尸体上,朝日本人泼洒着火舌的碉堡射击着。在密集的枪声中,我仿佛听到冷莽子手中那挺捷克式机枪低沉的怒吼,也仿佛听到朱连副那支花机关枪短促的呼啸。但是,在日本人强大、精准的火力压制下,我们的反击犹如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作用。我身边有更多的弟兄被鬼子打倒在地上。

眼见着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再这样硬撑下去,只会增加更多的伤亡。万般无奈之下,眼镜连长只得咬牙命令剩下的弟兄们往回撤。

其实往回撤与往前冲一样,我们始终无法挣脱日本人早就为我们编织好的那张死亡之网。只不过往前冲时,是死亡在迎接我们,而往后撤时,则是死亡在追逐着我们。这不,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撤到那条壕沟边上时,日本人的火力更加猛烈了,用重机枪直接封死了我们冲上那四块跳板的机会。有几位弟兄被日本人打得昏了头,慌不择路地跳进了脚下的壕沟。然而在他们跳进壕沟的同时,日本人埋设在壕沟里的地雷就炸响了,巨大的冲击力挟裹着耀眼的火光将他们残缺不全的肢体全都抛到壕沟上面。

“弟兄们,冲过跳板才能活命。”眼镜连长陡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手枪大声喊道,“不想死的,跟着我冲!”

他第一个冲过了跳板,跟在他后面的是莫先生,再后面是冷莽子。子弹如飞蝗一样在他们周边飞舞。火光中我看到冲到跳板那头的眼镜连长明显趔趄了一下,紧跟在后面的莫先生伸手扶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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