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老人嫌不吉祥,小孩子准害怕;摆在厨房不像话,摆在卧室,闭了灯两口子在床上那点事儿都让它看在眼里了!瞧它那双眼!瞪得恶狠狠的!摆在客厅?……大多数普通中国人之家没客厅。

“嗨!谁买谁买?猫头鹰标本,昨天还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倡导生活新潮流啦!廉价出售,五十元整!独特的艺术品,胜过维纳斯!制作精细,具有长久审美价值!……”

他高声招徕着往前走。

毕竟八十年代了,他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用“审美价值”四个字造句,运用得十分准确。

仿佛与这青年有意呼应,传来了一个女人河南农村语调特别浓厚的经过扩音器的话:“这只狗,不是一般的狗,是按照苏联伟大的动物学家巴甫洛夫教授的条件反射学说严格训练的狗。它有个可爱的名字叫妮妮。因为它是女的。瞧,妮妮小姐向大家致意……”

在自由市场的尽头,在街心公园,一个来自河南某农村的跑江湖的家庭杂耍班子的一条黄毛老狗正笨拙表演。替狗解说和进行宣传的,是班主的长女,一位二十二三岁的河南姑娘。虽然不够多么有姿色,脸蛋却也端正,五官却也匀称。眉描得细长黑,唇抹得俏艳倩,绿裤红衣瘦秀透,“三点四围”风流皆现。连日来一些孟浪子弟热情捧场,大喝其彩。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狗。他们赠了她个绰号,或者该说是艺号——“十三大妹子”。妹子而大,则就可以调戏无忌了。相帮着竖竿扯索之刻,免不了动手动脚,拈香扪玉。那“十三大妹子”虽比“十三妹”“大”,却无“十三妹”的高强武功。连几招花拳绣腿也没练过。除了走绳蹬伞钻圈儿顶碗指使那条黄毛老狗,可能再不会别的什么本领了。她便只有忍气吞声,只有苦装笑颜,只有千恩万谢。连“十三大妹子”的老爹,也只有躬身抱拳说些“仰仗仰仗,关照关照”的话。开罪了那帮孟浪子弟,他们在这座城市就没个立脚的地盘了。近几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流浪艺人杂耍班子,卷着乡土的陋野风格,和娇滴滴甜腻腻莺声燕语的港台歌星的录音带一块儿打入大城小镇。那条脱了毛的显然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黄狗,是否当真受过伟大的巴甫洛夫教授的条件反射学说的严格训练,不得而知。也许就是条普通的看守农家院户吃小孩的□□狗被主人教会了倚老卖老罢了。而那“十三大妹子”竟知道苏联有个死了好几十年的巴甫洛夫,可见学识“渊博”,并非一般乡里妹子。兜售死猫头鹰的那位愤世不嫉俗的小青年高喊什么“审美价值”,则更不足为怪了。

“喂,卖猫头鹰的,你站一下!”

小青年猛听有人唤他站下,立即站下。

唤他的人,是位个体活动服装店的店主。三十五六岁年纪,见棱见角的长方脸刮得干干净净,腮帮子泛青。着笔挺西装,衬衫领子雪白,还系条紫红色带黑点儿的领带。那样子全不像“倒爷”,却像一位绅士。俨然当今中国之“白领阶级”一员似的。

再看他那活动服装店,竟是一间全塑组合的天蓝色的大房子,巧妙地载在一辆卡车上。这就使它比所有的摊床都至少高出两米,在整个自由市场上,大有高屋建瓴、鹤立鸡群之势。一块大匾,悬挂在滑轮拉门之上,五个魏碑体雕刻大字写的是——“新潮服装店”。是店而非摊床,更令人肃然起敬,觉得店主不仅是位“爷”,简直就是这个地方的“太爷”了!他的店使人联想到印度电影《大篷车》中那辆大篷车,只不过没那般花哨。天蓝色的大房子里,连衣裙、百褶裙、旗袍裙、西服裙、蝙蝠衫、t恤衫、意大利式衬衫应有尽有,标新立异,多为黄色。浅黄、深黄、鹅黄、杏黄、金黄……贴有圆形号码牌1、2、3、4、5……直至一百七十八。店内居然铺着地毯,一段铝梯落地。自门望去,但见店内顾客盈塞。那店主舒适地坐在店前一张沙发里,守着当做柜台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摞《服装》杂志,杂志下压住一张大红纸的边缘。大红纸上写的是:买一件服装,赠《服装》杂志一期。本期刊有国内服装专家之预见性文章——一九八六年夏季流行色为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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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还摆着暖瓶、保温杯、打火机、“盾”牌美国香烟。

“你过来。”“新潮服装店”店主对兜售“长久审美价值”的小青年轻轻扬了下手,仿佛大亨招叫跑堂的。

小青年岂会怠慢?双手捧着猫头鹰标本,如同捧着全世界剩下的最后一顶王冠,立即颠颠地走将过去。

“什么价?”

“写着呐……”

“五十?不贵。放下我仔细看看。”

小青年心内暗喜,遵命将标本放稳在桌上。

“这么多人,没个识货的!您若肯买,咱们还可以还还价……”

“还什么价?”“新潮服装店”店主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了不贵么?”

“那您就买了呗!往书架顶上一摆,家里来了客人,显得您多有审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新潮服装店”店主又瞧不大起地瞪了他一眼。

小青年很识相地缄口不言了。

那“白领——倒爷”双手托起标本,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如同经验丰富的珠宝商辨别真伪。

“您看吧,一根羽毛也不缺!您能看出膛口在哪儿吗?看不出来吧?这底座可是赤铜的呀!不是铅的锡的铁的刷层铜粉骗人。那双眼睛也不是玻璃球的……”

小青年忍不住又说起牛二卖刀、秦琼当锏的话来。

“嗯。做得是不错。我买啦!”

“新潮服装店”店主爽快地从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钱包,拉开带环饰的拉链儿,指头尖儿上有特异功能似的,只一夹,便不多不少整整儿夹出五张“大团结”,毫不犹豫地递给小青年。

这时围了些好奇的人。

“五十元买这,真是有钱没处花啦!”一个倒提一只肥鹅的胖女人小声嘟哝着离去了。

“‘倒爷’们一个个腰缠万贯,才不在乎几十元钱呢!”一个腋下夹着把新扫帚的精瘦高挑的男人自言自语地附和着,也相跟那胖女人离去了,大概是两口子。

“这年头,卖什么的都有,买什么的都有!”

“是啊,是啊,有卖的就有买的嘛!”

好奇围观的人中,有两位发表着似乎对这年头不满又似乎对这年头挺称意的暧昧言论。

小青年接了钱,转身刚欲走开,猛听一声断喝:“慢着!”

与“新潮服装店”正对面,是一个卖衣服的摊床。打那摊床后边,绕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圆头圆脸的汉子。那摊床不幸,地盘儿占在“新潮服装店”对面,恰应着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对头”,相比之下,冷冷清清,无人光顾,倒像是个卖破烂儿的,怪可怜见。那汉子却是位地道的汉子,五短身材结结实实。他横着膀子就跨了过来,在那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憋着股无名火气冲冲地说:“别卖给他!卖给我!”

小青年有几分惧怕亦有几分为难地说:“那哪儿成啊,我已经收了他的钱啦!”

那汉子道:“收了退还他么!他五十元买你的,我六十元买你的!”

“开玩笑?”

“屁话!不认不识的跟你开什么玩笑?”汉子说着,也爽快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沓儿钱,全是“大团结”。不足一千,也够八百。像扑克油子发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小青年,手中飞快地将六张崭新得嘎巴脆响的“大团结”抛甩在“新潮服装店”店主那当做柜台的桌面儿上。

小青年一见,急切地对“新潮服装店”店主说:“哥们儿别见怪,我不卖给你,卖给他了!能多卖拾元我不干,那我不成傻瓜蛋了么!”就将已揣入衣兜的五十元掏出来放在桌上,随后将那汉子抛甩到桌上的六十元一总抓起,另手指着标本,对汉子说:“归你啦!”

那汉子瞅着“新潮服装店”店主得意洋洋地无声一笑,伸出十指粗而短的双手就去捧标本。他的双手还没有触摸到标本,被“新潮服装店”店主一胳膊挡住了。“新潮服装店”店主盯了汉子一阵,转而又盯了那小青年一阵,微微笑道:“他比我多给你十元,你就不卖给我,又卖给他了?那好,我再比他多给你二十元,你到底愿意卖给谁吧?”

小青年一怔,大为怀疑地问:“您说话算话?”

他对“新潮服装店”店主称“您”,对那汉子称“你”,足见在这种地方,他心里也是有着“等级观念”的。

“新潮服装店”店主不回答,重新掏出黑皮大钱包,从容不迫地拉开带环饰的拉链儿,两根手指又像刚才那般灵巧地只一夹,夹出一小沓钱来,也如同发扑克牌似的,刷刷刷迅速将钱抛甩桌面儿上。那钱一张斜压着一张,在桌面儿上形成了扇状,不多不少八张。

“也对不起您了啊?”

小青年将刚刚攥在手中的六张“大团结”塞入那汉子的上衣兜,急忙伸手去抓“扇”。

汉子也一胳膊挡住了他的手:“我比他多加十元!”说罢,将九十元一掌拍在桌上,只等他一点头,捧起标本就走。

他瞅瞅标本,又瞅瞅“新潮服装店”店主,贪婪而激动,一时不知所措。他觉得今天这桩买卖本身很来劲儿,可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未免显得太没劲了!

连盈塞在店中的那些姑娘们,也纷纷踏下铝梯围观。

“新潮服装店”店主脸上却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仍保持着那种绅士风度十足的涵养极大的微笑,鼓励道:“别为难么,我若是你,谁出价高我卖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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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卖给他!……”

“我的话没说完呢,我还加二十!”

“那我卖给你!”

“我还加十元!”又一掌拍在桌上一张“大团结”。

“何必使那么大劲儿呢,我再加二十。”笑容可掬。

“再加十元!”

“再加二十。”

“再加十元!”

“再加二十。”

围观者没谁议论,静静地默默地看着。

“新潮服装店”店主和那汉子干脆都不说话了,眼睛互相眈眈地盯着,手中飞快地往桌面儿上抛甩钞票,他们还在较量着冷静。小青年这才发现,“新潮服装店”店主的左手,齐根儿上没了小指头。然而他并不因比那汉子少了一根指头抛甩钞票的动作就慢些,相反,更迅速。

尤其冷静的是那只猫头鹰。这被活活开膛破肚掏尽了五脏六腑的猛禽,并不因为自己成了“永久的艺术”而且身价递增感到荣耀。它两眼射出咄咄的仇恨注视这场买卖的结局。

终于,“新潮服装店”店主手中的一沓儿钱抛甩光了。

那汉子最后往钱堆上又拍了十元,对小青年用胜利了的语调说:“收钱吧!”第二次欲捧标本。

“别急嘛!”“新潮服装店”店主拉开抽屉,冷笑着取出一捆钱,扯断捆钱的白纸条,对汉子恭敬地一笑,淡淡地说:“接着来呀!”

汉子手中仅剩一张“大团结”了,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他愣怔片刻,鼻孔喷出威胁人的一哼,恨恨地说:“爷儿们没兴致陪你玩儿了!”胡乱抓起那堆属于他自己的“大团结”,用力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开众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摊床。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众人抱拳道:“散了吧散了吧,我们不过是解解闷儿,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诸位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围观者不散,一个个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小青年也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猫头鹰似乎也在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它活着身价六百,死了居然还值钱一堆,也算“死得其所”。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小青年说:“你愣着干吗?那堆钱归你了!拿走!快拿走!”

小青年如梦初醒,似饿虎扑羊,饥狐逮兔,唯恐被抢掠了一般,往前一冲,身子倾压在钱堆上。

“新潮服装店”店主笑了。

围观者中,某些人的眼睛闪耀着嫉妒的光。

猫头鹰似乎要怪叫一声,从树杈上扑下来。

小青年一把一把从身下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在手中摆弄齐了,一沓儿一沓儿往内衣兜里揣。终于,他的手从身下掏取不到什么了,才离开了桌子,双手护在胸前,拔脚便去。

“站下!”

“新潮服装店”店主喝了一声,声音相当严厉,具有一种真正的威胁力量,使他想跑掉却又不敢不乖乖站下。他忐忑不安地回首望着那位绅士“倒爷”——或者说“倒爷”绅士更恰当。

“就这么走了?我使你这标本卖了比原价起码多二十倍的钱,连个谢字也不说?”

他赶紧转过身,虔诚地说:“哥们儿,给您鞠躬了!”深弯其腰,连鞠三次九十度大躬。

钱是比上帝更能够使人虔诚起来的好东西。

“这还差不多。请便吧!”

小青年匆匆离去。

围观者们也就渐渐散了。

“新潮服装店”店前一时清静了。

猫头鹰仇恨地凶恶地瞪着店主。

他痴呆呆地瞧着它,似有所思,不知心内究竟作何想法。仿佛在欣赏,仿佛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恼它、诅咒它。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虚,难以解释的某种怀疑。

“贱卖啦!贱卖啦!长白山木耳——不惜血本大牺牲,十八元二斤,二斤十八元啰!”

“新鲜蘑菇!新鲜蘑菇!”

“甲鱼!甲鱼!最后两只,补阴助阳,强壮身体,胜过人参蜂王浆!”

……

叫卖声招徕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一阵高过一阵。都想压倒别人的声音,使自己的声音覆盖整个市场。

“妮妮小姐,不是一般的狗,是根据苏联巴甫洛夫教授……”

街心公园里,“十三大妹子”还在忍心折磨那条黄毛老狗……

那汉子已收摊了,怏怏地悻悻地正推着车离开自由市场……

他有几分解恨有几分内疚有几分自责有几分沮丧地望着那汉子的背影。

他觉得经受着一种巨大的无聊的压迫,尽管他赌赢了一口气。

丧失了生命价值却获得了审美价值的猫头鹰雄赳赳气昂昂地仇恨地瞪着他,好像要趁他不防,猝地叼出他的眼睛……

他是严晓东。

他完全没有心思继续经营了。他将“柜台”和沙发一一举起,放入店内。自己也跃到里边,扯动绳索,收拢铝梯,关严了门,一屁股又坐在沙发上。

透过塑料壁,绿色的阳光恩爱地照耀着他。他却感到自己是个活得怪没意思怪没情趣的人。尽管除了这“大篷车”服装店他还是一个回民饭馆的“老板”。

他从兜里掏出进口的袖珍收录机。

“……至今天早晨五点钟,又寻找到了十二具尸体。七具女尸,五具男尸。死者之一是学龄前儿童。据悉,可能至少有两家人全体溺死。打捞仍在进行之中……”

他立刻关上了收录机。

许多人就那么悲惨地淹死了,可我严晓东还活着。活得这么没意思这么没情趣。怎么活着才会使自己觉得有点意思有点情趣呢?他认认真真地想过多少次了,想不明白。他认为自己是命中注定了,只能像现在这么个活法,不能再换另一种活法了!每天大把大把地赚钱,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钱,天长日久谁不腻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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