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1 / 2)

报案的,是在云泉寺挂名了的居士,管蔡氏。

依惯例,管蔡氏每天早晨,在日头刚从东山峦上露出一个亮瓢的辰光,挎个小竹篮儿,拎个小木柄铁铲,上云泉寺后山采些野松蘑,为寺里师傅准备素斋。久采蘑菇的人,一般心里都有自己寻采山珍的地理图,经年劳作,哪儿爱长蘑菇,哪儿能结榛子都有确定方域。

近两天,让管蔡氏感觉好生稀奇,林中的蘑菇松茸特别难觅,似乎让人抢着先挖去了,于是今天管蔡氏特别勤奋,向山林深处多走了些……结果,被树上吊着晃荡的几具尸身唬得抛飞了小竹篮儿,小铁铲儿,几乎用屁股挪着回了云泉寺。

寺里闻说,不敢耽搁,赶紧伙着山下乡里的里正保长去看。见暗林中挂着四具尸身。一个,小辫稀疏在头顶盘着像盘儿香;一个,耳朵上挂着个棉护套;一个,垂着条辫子,脚下地上有个被踩扁的罗刹鬼帽;还有一个,后脑勺竖着盘着个粗大的辫子,上面什么都没插。

“已经凉透了,闲人莫碰!俄(我)去找巡警大队报告。”里正保长扭身飞奔下山,留下几个僧、道在原地不停地念“阿弥陀佛”和“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有请山神急来护法”……

“怎么说?”赶来的吴大队长用马靴一脚把地上罗刹鬼帽踢出去老远。

旁边正在本本儿上做笔记的警察老卢合上本子把帽子捡回来,“不是自己寻的死,大队长。”

“俄(我)一个大逼兜(耳刮子)糊死你,哪样色的俏货(傻子)瞅不出来?用你说。”吴大队长近日肝火盛。

“阔海,叫里正找人把尸身摘下来吧。”魏荮安接过话茬儿吩咐着巡警大队的人。“大队长,俄(我)刚才问了里正,讲说不认得这几个人,也不是乡里人。”魏荮安说话都在点儿上。

“哦?是堡子里的人么?”吴大队长语气和缓了些。

“不像。”

“不像还是不是?”吴大队长盯住问。

“不像……是。”魏荮安回答道。

“是哇。但是外省人来咱这上吊也不是个事啊。”

那个叫老卢的警察凑过来说道:“大队长,你看这些树上刻画的标记。”

“这两天咱们的弟兄没少看见这些个鬼画符,估计都是外省来的那帮子人弄的。”吴大队长伸手抠着身旁一棵树上刻画的道儿道儿。

“都是江湖那帮流球弄的事情。”老卢翻开了自己的小本儿,指着其中几个标记继续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在前几天堡子里都见过。”

“你们跟下处的老板打过招呼啦?!”吴大队长一把抢过老卢的本子翻看,火气又上来了:“当真不给老子这个脸面了么?”

“大队长,招呼早就打过了。”

“他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五湖四海都是客,客来做什么生意,下处没有问的规矩。”老卢一脸的无可奈何。

“给脸不要,俄(我)们就不给他们这个脸皮了!阔海哇!”吴大队长突然“嗷”一嗓子,把旁边正帮保甲摘死尸的警察吓一跳,然后马上跑过来立正:“大队长。”

“老规矩,从监狱里提几个犯人出来,当街杀下了,给俄(我)煞一煞这股子邪劲儿。”

“是!大队长。”

“明天就办!盗、抢、奸、酗酒斗殴各找一个,提出来,街口就杀下。”吴大队长咬牙切齿。

“对,大队长,见见血,让江湖上那帮子人知道知道,俄(我)们这里是有王法的。”老卢一拍大腿赞扬了句。

“这四个人尸身先存放寺里几天,若没有苦主认领就劳烦师傅们超度了哇。”魏荮安话是冲着云泉寺里的师傅讲的,传给吴大队长的意思是,眼前麻烦先就这么着了,若是没人认领,尸身就处理了,如果将来“上边”揪着,嗔怪案件处理的草率了尽可以往自己身上推,命令是他魏巡官下的。

“关键是明天,一定要镇得住街,今后不能再由着流民的性儿。”吴大队长冲魏荮安点点头,但是话儿不随着魏荮安走,而是强调将来的作为:“多招呼些巡警大队的弟兄,快枪都杠上,人手不够请保甲民勇一起壮声势。”

“是!大队长。”

“匪性着二货,给他顺水漂着的棒槌让他当个针玩哇。”魏荮安在玉皇阁寻到了李四爷。其时,李四爷正坐在玉皇阁石阶从

“这堡子里人洋化得早,大部分人,清末就把劳什子割了,民国敢不割辫子的俄(我)掰着手都数得过来,俄(我)记不得一个,忘掉了两个,这一连四条带辫子的让人吊上了,俄(我)能全不知道?”

“你就是本地保皇党的头领。”李四玩笑着。

魏荮安正得意也不生气,挨着李四坐下:“其中有两个‘辫子’,右手、右脚蜷蜷着,他们寻常警察不明白,俄(我)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中的高手做下的。”

“先点了穴?”李四疑惑地看着魏荮安。

“吊死人见多了。尸僵上来之前,手脚蜷着什么样,那么等尸体硬了就蜷着什么样,没错吧?”

“没错,但是吊死的手脚甭管怎么挣扎,全是冲下伸着的。除非……”

“除非先弄死了再吊上去的……女娃娃身子好些了哇?”魏荮安大爷指指远处画街景的严静姝。

李四顺指看过去,觉得严静姝似乎也是这如画古街中的一抹笔意,“刚去了热,便闲不住要出来逛,说是躺乏了身子。”声音中透着温柔。

“点穴功夫俄(我)不会,但是在咱们老营里见识过。”魏荮安问过了严静姝,又回到刚刚的话题。

“估摸先让高手点了肘和腿的腧穴,把人制住了动弹不得,然后……”

“然后直接挂树上,穴就懒得费劲再推血过宫地解了,反正是要命。”魏荮安觉得在这蓝天白云玉皇阁下聊着案子,比在树林里心情好多了。

“江湖门派中内门会点穴的寥寥可数,而今这外门能有这顶级功夫的,恐怕绝无仅有。”

魏荮安很赞同点点头:“全天下武林内门中会点穴的俄(我)闹不机密(搞不清楚),但是在这堡子里俄(我)敢说,一个都没有。”

“这样算来你个老警怂就笃定了,杀人的,不是堡子里的人;被杀的,留辫子的也不是堡子里的人……嘿嘿,然后就把个假锅往自己的身上一揽,听着还给大队长个人情。”

“不好这样讲,也不全肯定是你推的这样,万一哩?替上峰分担些个么,怎么说也是一个锅里吃喝的。”

“万一那些人的亲属寻来当如何?”李四爷谨慎问道。

“八九成,这四人是你说的那个,那个……”

“桓山。”

“对桓山杀的,两家开始打血仇!”

“你的意思是,因为吉同宸被灭了门,桓山派又杀这派门人报仇?”

“八九不离十,江湖人的心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甭管那么多,明天他们要当街毙几个人,杀鸡儆猴!兴许就都老实了。”魏荮安双肘一支身后的台阶,舒服地靠了过去,一条腿也伸直了,大胖肚子上警服的扣子被天上日头挑逗得一闪一亮的,晃了下远处巷子里,严静姝的眼睛。她觉得这场景挺好玩,于是冲李四和魏荮安摆摆手,示意两个人别动。画纸上,蓝天、白云、玉皇阁,还有两个曾经的陪过皇上、娘娘的善扑卫。一个民国便装,一个民国警服……水彩排笔不能细描,画上两个人的面目皆是一片模糊。

中国人的法早先源于“刑”,告诫你别犯事儿,犯事儿我就这么处置你,但是自打大隋朝起,国家对于处死犯人就有了严格的定规,必须三奏而后决;到了宋,规定鞫谳分司——将审问与量刑分开,审案子的官儿不负责定罪,定罪的官儿不用管侦破,而且不许的俩官儿凑一块协商舞弊。过堂审问之后又设“录问”。案子未经“录问”不能判决,判了也不生效,没经“录问”愣是生效执行处理,该职司法官员以枉法议罪;明、清两朝死刑复核制度称之为“秋审”和“朝审”,杜绝枉杀。地方上判有死刑不许随时处决,必得过秋审。所谓秋审,每年秋月,朝廷诸王公大臣汇各部堂官集中审核各省判的斩监候、绞监候案件。而直接由刑部或京师地区审结的死刑则必得过朝审。秋审与朝审再将案件归为四大类:文书清晰,案件明确,用典确实的奏请皇帝亲自照准勾决,谓之“情实”;案件属实,民愤不大,则减轻发落,可以免去死罪代以流放充军,是为“缓决”;罪不可恕但情有可原,可斟酌减免,谓之“可矜”;文书粗疏,未经三推六问就以刑求供,则驳回再审,是为“可疑”。情实,目的是决不轻纵有罪之人;缓决、可矜、可疑,目的是彰显“仁”治和绝不枉杀。

而且历代还有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的“八议”制度和清国开始的“留养承祀”制度,即家里有一个男丁,可以留活命,承香火。国家修法为慎杀,彰显上天好生之德。而且历代圣明君主在处决死刑犯人的当天,要求宫廷尚食不进酒肉,内教坊和太常不奏乐,帝、后寡淡禁欲以示已过。就是向天王老子忏悔,国邦出了罪犯乃是皇帝治理不当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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